三月的阳光带着些许暖意，照在x军军部大院的青砖地上。邵明珠风尘仆仆地从吉普车上跳下来，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上还带着山区的尘土和淡淡的硝烟味，但整个人精神焕发，眼神锐利，眉宇间那股因战斗而激发的昂扬斗志尚未完全消退。他刚和三师二团的团长邢栋全在军部汇报完剿匪的战果——干净利落，我方仅轻伤两人，全歼盘踞在十渡鹰嘴崖的土匪五十余人，缴获枪支弹药若干。军长和参谋长都很满意，勉励了几句。
邵明珠心情不错，正准备回作战科整理详细的战斗报告。刚走到办公楼前的空地，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焦急地等在楼门口，不时踮脚向里面张望。
是刘念。
她穿着一身整洁的文工团冬装，围着一块素色围巾，脸颊被风吹得有些发红，双手紧紧攥着一个军绿色的挎包带子，眼神里充满了不安、期盼和深深的愧疚。当她看到邵明珠从里面走出来时，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像是下定了决心，快步迎了上来。
“明珠！” 她喊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急切，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邵明珠的脚步也停了下来。他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刘念，脸上的轻松和锐利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到近乎淡漠的神情。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露出笑容，也没有主动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最终还是刘念承受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鼓起勇气，向前又挪了一小步，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哽咽：“我……我听咱们团里的姐妹说，你……你去剿匪了？没受伤吧？”
邵明珠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似乎想确认她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心。他微微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嗯。任务完成了。我没事，谢谢关心。”
一句“谢谢关心”，客气而疏远，像一堵无形的墙，将刘念满腔的话都堵了回去。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用力咬着下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明珠……我……”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下面的话，“我知道我现在没资格说什么……我知道我错了，错得太离谱，伤你太深……你怎么怪我，恨我，都是我活该……我不求你现在原谅我……我只想……只想亲口跟你说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低下头，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着。
邵明珠看着她哭泣的样子，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查地握紧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刘念同志，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向前看。你现在在华北军区文工团发展得很好，这是好事。专心工作，比什么都强。”
他称呼她“刘念同志”，再次强调了距离。
刘念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急切地分辨着他话里的意思。“向前看”？是意味着彻底结束，还是……有可能？她看不透他平静眼眸下的真实情绪。
“明珠……我们……我们真的……再也没有可能了吗？” 她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颤抖着问出了这句话。
邵明珠没有立刻回答。他移开目光，望向远处操场上正在训练的士兵，过了一会儿，才重新看向她，眼神复杂，有释然，有疲惫，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但他最终说出口的话，却依旧冷静：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我刚回来，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剿匪只是开始，部队马上要有新的任务。个人的事……暂时放一放吧。”
他没有直接说“绝无可能”，但“暂时放一放”和“不想谈”，已经明确表达了他目前的态度——不原谅，不接纳，不讨论。
刘念的心沉了下去，但她从这拒绝中，竟然捕捉到了一丝并非完全决绝的意味。他没有像信中那样说“桥归桥路归路”，没有说“再也不见”，他只是说“暂时放一放”。这是不是意味着……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他只是需要时间？或者说，他内心的伤口还没有愈合，无法面对？
她还想说点什么，比如解释，比如保证，但看着邵明珠那明显不想多谈、公事公办的神情，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知道，现在不是纠缠的时候，逼得太紧，只会把他推得更远。
“我……我知道了。” 她用力擦去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那你……你先忙工作。注意身体……我……我回去了。”
邵明珠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侧身让开了路。
刘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将他的样子刻在心里，然后低下头，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向军部大院门口。她的背影，单薄而落寞。
邵明珠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大门口。他脸上那层平静的面具才缓缓卸下，露出一丝复杂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痛楚。他轻轻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天，阳光有些刺眼。
他知道，有些伤口，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愈合的。信任一旦破碎，重建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实际行动。他现在，确实没有准备好重新接纳她。但今天她的出现，她真诚的道歉和眼泪，也确实在他冰封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未来会怎样？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他需要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和任务中。至于感情……或许，真的需要交给时间。
这时，赵刚从办公楼里走出来，正好看到邵明珠望着大门方向出神。他走过来，拍了拍邵明珠的肩膀，语气带着关切：“明珠，刚才……是刘念那丫头来了？”
邵明珠回过神，点了点头，没多说。
赵刚叹了口气：“唉，这丫头……也知道错了。刚才在办公楼门口碰到我，眼睛哭得跟桃似的。感情的事，强求不来，但……也别把路彻底堵死了。给自己，也给别人，留点时间和空间吧。”
邵明珠沉默了一下，轻声说：“政委，我明白。我现在，只想好好工作。”
“好！男人嘛，事业为重！走吧，回去把战斗报告整出来，军长还等着看呢！” 赵刚用力拍了拍他的背，揽着他向办公楼走去。
自从在x军军部门口与邵明珠那次短暂而压抑的见面后，刘念的心始终无法平静。邵明珠那句“暂时放一放”和没有彻底关死的门缝，像一点微弱的火种，在她近乎绝望的黑暗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她反复思量，痛定思痛，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被动等待、独自煎熬下去了。她必须主动做些什么，为了挽回她亲手推开的幸福，也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巨大错误。
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她终于鼓起勇气，敲开了华北军区文工团团长和政委办公室的门。
团长和政委见到刘念进来，脸色凝重，眼圈泛红，都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团长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刘念同志，来了，坐。有什么事，慢慢说。”
刘念没有坐，她站在两位领导面前，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但微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激动：
“团长，政委！我……我今天来，是想向组织坦诚我的思想问题，并……并恳请组织能给我一点时间，处理一下我的个人问题。”
团长和政委对视一眼，神色都严肃起来。政委温和地说：“刘念同志，别紧张，坐下慢慢说。遇到什么困难了？组织上能帮你的，一定尽力。”
刘念依言坐下，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低着头，开始倾诉，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报告团长、政委！是我的感情问题。我……我和x军司令部的邵明珠参谋，我们……我们之前是恋爱关系，而且……是得到了组织认可，以结婚为前提在交往的。”
她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这件事，我们x军从军长、政委到下面的战友，都知道。野司的……野司的首长，还说过要给我们保媒……我们本来……本来是很好的……”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充满了悔恨。
团长点了点头，语气缓和：“这件事，我们后来也听说了一些。邵明珠同志，是位非常优秀的年轻干部，听说在军事上很有才华，中央还嘉奖过。你们之前，算是我们部队里的一段佳话啊。”
听到领导肯定邵明珠，刘念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是的……都是我的错！是我调到咱们团之后，心思都扑在工作上，忽略了和他的沟通，在处理和周围同志，特别是和王磊干事的关系时，没有把握好分寸，引起了很深的误会……伤透了他的心……他现在……他要跟我分手，态度很坚决……”
她用手背擦去眼泪，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不甘：“团长，政委！我知道我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我不想就这么失去他！我不想因为我的糊涂和疏忽，毁掉我们这段本来很好的感情！我……我请求组织，能不能给我一段时间，暂时减少一些演出任务，让我能集中精力，好好去处理这件事，去弥补，去挽回？等我……等我把个人问题处理好了，我一定加倍努力的工作，报答组织的理解和支持！”
听完刘念带着哭腔的恳求，团长和政委都沉默了片刻，脸上都露出了惋惜和了然的神情。他们私下里其实也讨论过这件事，都觉得邵明珠和刘念这两个好苗子，因为误会而分开实在太可惜了。
政委轻轻敲了敲桌面，率先开口，语气充满了关怀和郑重：“刘念同志，你的心情，组织上非常理解。你和邵明珠同志的情况，我们也有所了解。你们都是革命队伍里成长起来的优秀青年，本来相互鼓励、共同进步，是锦上添花的大好事。因为一些误会和一时疏忽搞成现在这样，确实令人痛心。”
团长也接过话，语气干脆：“是啊！小刘啊，邵明珠那个小子，是个人才！脾气是倔了点，但是条汉子！你们这事，我们都觉得可惜！你放心，工作上的事，团里会给你安排，这段时间，重点演出你先作为备选，把主要精力放在处理个人问题上！组织上支持你！”
听到团长和政委如此通情达理的表态，刘念激动得差点又哭出来，她连忙站起来鞠躬：“谢谢团长！谢谢政委！谢谢组织的理解！”
政委示意她坐下，沉吟了一下，提出了一个更进一步的建议：“刘念啊，你看这样行不行？既然你和邵明珠同志都是咱们军队的干部，这件事，是不是可以由组织出面，来协调一下？我们文工团党委，可以正式发个函给x军政治部，或者，由我或者团长，亲自找邵明珠同志谈一次话？把情况说明白，把误会解释开？毕竟，你们都是党员，有什么问题，可以在组织的帮助下解决嘛！这样僵着，对你们两个年轻人的发展和情绪都不好。”
组织出面？刘念的心猛地一跳！这无疑是一个极具分量的帮助！但她仔细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地说：
“谢谢政委！谢谢组织这么为我着想！但是……我还是想先靠自己努力去解决。这次的问题，根子在我身上，是我伤害了他。如果靠组织施压，即使他表面上同意了，心里肯定还有疙瘩。我想用我的真诚和实际行动，去一点点弥补，去重新赢得他的信任。如果……如果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他还是不能原谅我，那……那我也没有遗憾了。到那时候，如果还需要组织帮助，我再……再请组织出面。”
团长和政委听完，眼中都露出了赞赏的神色。团长点点头：“好！有志气！感情的事，说到底还是要靠真心。你能这么想，说明你是真的成长了，成熟了！我们支持你！”
政委也欣慰地说：“对！你自己先去努力。记住，组织永远是你的后盾。有什么需要，随时向团里报告。希望你能用你的真诚，化解误会，挽回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
“是！谢谢团长！谢谢政委！我一定努力！绝不辜负组织的期望！”刘念站起身，向两位领导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重新燃起的斗志。
走出团长办公室，刘念感觉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头仿佛被挪开了一些。虽然前路依然艰难，但至少，她获得了组织的理解和支持，可以心无旁骛地去为挽回自己的爱情而战了。她知道，这将是一场艰苦的“战役”，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要用最大的诚意和耐心，去攻克邵明珠那座看似坚固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