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铃铛胡同甲壹号院终于安静下来。院子里,丁伟和孔捷被安排在收拾干净的东厢房,早已鼾声如雷。正房里,灯光早已熄灭,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炕上。
邵明珠和刘念并排躺在崭新的被褥里。虽然婚礼还没正式办,但他们昨天已经领了结婚证,在这个年代,对于许多追求进步的“革命伴侣”来说,这已经是合法夫妻,开始了共同的生活。
然而,邵明珠却毫无睡意。他睁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丁伟傍晚时说的那些话——“六月”、“全面进攻”、“苏联援助的坦克火炮”、“我国东北边境”……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击着他的神经。朝鲜半岛骤然紧张的局势,像一片浓重的乌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翻来覆去,身下的炕席发出细微的声响。
睡在他身边的刘念,虽然也累了一天,但并没有睡熟。她感受到身边人辗转反侧的躁动,以及那压抑的、几乎能听见的沉重呼吸声。她轻轻转过身,在月光下看到邵明珠睁得大大的、毫无睡意的眼睛,心里一紧,柔声问道:“明珠?怎么还没睡?是不是……酒喝多了不舒服?” 她伸出手,轻轻环抱住他有些僵硬的胳膊。
邵明珠的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下意识地避开或者只是简单地回应。他依旧望着天花板,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一种刘念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的、带着深深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的语气,轻轻地、几乎像叹息一样地叫了一声:
“念念……”
这一声“念念”,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刘念!她浑身一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自从那次严重的误会跟和好之后,邵明珠再也没有这样叫过她!他一直客气而疏远地叫她“刘念”或者“刘念同志”。这一声久违的、充满复杂情绪的昵称,让刘念的心猛地揪紧,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希望。她懵了,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明珠……你……你叫我什么?”
邵明珠终于缓缓转过头,在朦胧的月光下,看着近在咫尺的刘念的脸。他的眼神深邃而沉重,里面没有了白天的沉稳和克制,充满了忧虑和挣扎。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问出了一个沉重无比的问题:
“念念……如果……如果朝鲜半岛真的要打仗了……如果……国家需要我上战场……你会让我去吗?”
这个问题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刘念耳边!她瞬间完全清醒了,心脏“咚咚”狂跳!她猛地支起半个身子,借着月光紧紧盯着邵明珠的眼睛,声音因为惊恐而发紧:“明珠!你……你听到什么风声了?!是不是……是不是丁军长跟你说了什么?!朝鲜那边……真的要打起来了?!”
她记得!她清楚地记得!去年邵明珠在写一份重要的国际局势分析报告时,曾经忧心忡忡地跟她提起过,根据各方情报判断,朝鲜半岛在1950年极有可能爆发大规模冲突!当时她还觉得他是不是太敏感了,没想到……
邵明珠看着妻子惊恐的眼神,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隐瞒。他握住刘念冰凉的手,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将丁伟告诉他的绝密情报,选择能说的部分,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嗯。丁军长说,北朝鲜在苏联的支持下,已经完成了战争准备,拥有了坦克和重炮……他们多次请求莫斯科同意开战,并且……已经获得了初步同意……现在,部队正在鸭绿江对岸秘密集结……进攻的时间,很可能……就定在今年六月。”
刘念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手脚冰凉!六月?!现在已经是四月底了!只剩下一个多月?!
“而且,”邵明珠的声音更加沉重,他紧紧握着刘念的手,仿佛要从她那里汲取力量,“丁军长判断,一旦开战,战火很可能会蔓延到鸭绿江边,直接威胁我们东北的安全!念念……我们……我们很可能无法置身事外,很有可能……要卷进去。”
“卷进去……”刘念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战争!那个曾经看似遥远的名词,此刻变得如此真切和恐怖!她刚刚才历经千辛万苦,挽回了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好不容易盼来了安稳的生活,难道这么快就要面临生离死别的威胁吗?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声音哽咽:“可是……可是我们才刚……我们好不容易……”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用力抱紧邵明珠,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邵明珠感受着妻子的颤抖和泪水,心中充满了愧疚和不忍,但军人的职责和对局势的判断,让他无法逃避。他回抱住刘念,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头顶,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念念,对不起……刚安定下来,就跟你说这些……但我是军人,保家卫国是我的天职。如果……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祖国需要我,我必须去。”
刘念在他怀里哭了很久,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但她毕竟不是普通的家庭妇女,她是经历过战火、在革命队伍中成长起来的文艺战士。她哭,是因为害怕失去,是因为对刚刚到来的幸福感到不舍,但内心深处,她明白邵明珠的话是对的。
良久,她终于止住哭泣,抬起头,用袖子狠狠擦去眼泪,虽然眼圈红肿,但眼神却逐渐变得坚强起来。她看着邵明珠,一字一句地说:
“明珠,我懂了……如果……如果国家真的需要你,你必须去!我不会拦着你,也拦不住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活着回来!我和……我和这个家,等你!”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你去年写的报告是对的……你比我们都看得远……我信你!我也信我们的队伍!无论发生什么,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福伯,照顾好自己!你……你放心去完成你的任务!”
听着妻子这番深明大义、却又充满深情和担忧的话语,邵明珠的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责任感!他紧紧地将刘念搂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嗯!我答应你!一定活着回来!为了你,为了咱们这个家!” 他在她耳边郑重承诺。
第二天上午,丁伟、孔捷都因有军务在身,陆续告辞离开了铃铛胡同。喧闹了一天的院落终于恢复了宁静。田雨陪着刘念去街上置办些婚礼要用的零碎东西,家里只剩下邵明珠和李云龙。
客厅里,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暖洋洋的。邵明珠给李云龙沏了一壶酽茶,茶叶在搪瓷缸子里上下沉浮,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李云龙舒舒服服地靠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眯着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闲。他接过茶缸,吹了吹热气,呷了一口,咂咂嘴:“嗯!好茶!还是你小子会享受!”
邵明珠笑了笑,没说话,自己也端着一杯茶,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但眼神却有些飘忽,眉头微蹙,似乎有心事。
李云龙是多精明的人,一眼就看出了邵明珠的不对劲。他放下茶缸,歪着头打量了邵明珠几眼,粗声粗气地问:“哎!我说你小子怎么回事?从早上起来就魂不守舍的!咋了?刚娶了媳妇,就开始愁养家了?还是……昨晚喝多了,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
邵明珠被李云龙点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放下茶杯,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朝外看了看,确认院里没人,然后轻轻掩上门,回到座位上,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
“团长,不瞒您说,我确实有心事。而且……是件大事。”
李云龙一看他这架势,知道不是小事,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坐直了身子,目光锐利起来:“哦?大事?什么大事?说来听听!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你愁个啥?”
邵明珠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是关于……朝鲜半岛的局势。”
“朝鲜?”李云龙眉头一皱,“那边三千里江山,又闹腾起来了?南边北边不是一直不对付吗?老蒋的残兵败将也有不少跑那儿去了。怎么,摩擦升级了?”
“不是简单的摩擦。”邵明珠摇摇头,语气沉重,“团长,情况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昨天……丁军长跟我透露了一些绝密情报。”
听到“绝密情报”和“丁伟”,李云龙的神色彻底凝重了,他示意邵明珠继续说。
“丁军长说,北朝鲜在苏联的大力援助下,已经秘密组建了一支装备精良、规模庞大的军队,包括成建制的坦克部队和重型火炮。”邵明珠一字一顿地说道。
“坦克?重炮?”李云龙的眼睛眯了起来,作为老兵,他立刻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北边那点家底,能攒出这么大家当?老毛子这回是下血本了啊!他们想干什么?”
邵明珠看着李云龙的眼睛,缓缓说出了最关键的信息:“北朝鲜方面,已经多次向莫斯科请求,希望支持其发动‘统一战争’,并且……已经在今年春天,获得了苏联的初步同意。”
“什么?!苏联同意了?!他们要主动打过去?!”李云龙“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脸上的肌肉都绷紧了!他带兵打仗多年,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这不是小打小闹的边境冲突,这是要灭国之战!
“团长,您小声点!”邵明珠赶紧提醒。
李云龙意识到失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坐下,但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他压低声音,急促地问:“消息可靠吗?什么时候动手?”
“丁军长说,情报来源很可靠。”邵明珠肯定道,“目前,北朝鲜军队正在鸭绿江我方一侧秘密进行大规模的战前集结和动员。进攻的时间……初步定在今年六月!”
“六月?!他娘的!那不是只剩一个多月了?!”李云龙猛地一拍大腿,脸上充满了震惊和一种久违的、闻到硝烟味的兴奋与凝重交织的复杂表情,“这么快?!这是要搞突然袭击,速战速决啊!”
“是的。”邵明珠点点头,继续说出最让他担忧的部分,“团长,问题的关键是,一旦战争爆发,根据丁军长的判断,战火很可能会迅速蔓延,直接威胁到鸭绿江我国一侧的安危!我们东北的重工业基地和边境安全……我们很可能无法置身事外,极有可能要被卷进去!”
“卷进去?!”李云龙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爆射!他作为高级指挥员的战略嗅觉瞬间被激活!他在屋里快速地踱了两步,猛地停下,转身盯着邵明珠:“你的判断呢?明珠!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
邵明珠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坚定:“团长,我的判断和丁军长一致!唇亡齿寒! 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如果占领了整个朝鲜,把大炮架在鸭绿江边,我们的东北将永无宁日!东北是我们最重要的工业基地,绝不容有失!如果……如果局势真的恶化到那一步,我认为,出兵参战,恐怕是不可避免的选择! 我们必须御敌于国门之外!”
李云龙听完,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晴朗的天空,眼神深邃,仿佛已经看到了鸭绿江对岸的滚滚硝烟。他猛地转过身,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震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兵听到冲锋号般的决绝和昂扬斗志!
“他娘的!说得对!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更别说还是个拿着刀想捅你的歹徒!”李云龙的声音斩钉截铁,“当年小鬼子是怎么进来的?就是因为东北军不放一枪一炮撤进了关内!这样的亏,咱们不能再吃第二次!”
他用力一拍邵明珠的肩膀,目光灼灼:“明珠!你小子脑子清醒!看得远!这事,你得立刻向军党委,向野司详细汇报!把你的判断和依据都说清楚!要让上面的首长们早做决断!要打仗,就得早准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是!团长!我明白!”邵明珠重重地点头。
李云龙在屋里又踱了几步,突然停下,看着邵明珠,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明珠,你说……如果……如果真的要去……上级,会不会让你们军上?”
邵明珠看着老团长眼中那熟悉的、听到打仗就冒光的神采,心中了然,他沉吟了一下:“团长,这要看中央和野司的最终决策。但如果真要出兵,我们四野是主力,我们军又是拳头部队……可能性,很大。”
“好!好啊!”李云龙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激动地搓了搓手,但随即摸了摸自己还没好利索的腿,又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他娘的!偏偏这个时候负伤!真是耽误事!不行!老子得赶紧养好伤,尽快归队!这种大仗,可不能少了我李云龙!”
看着老团长那副“闻战则喜”的模样,邵明珠心中又是敬佩又是复杂。战争的阴云已经逼近,但作为一名军人,保家卫国的天职高于一切。这次与老团长的谈话,更加坚定了他的判断和决心。他知道,平静的日子可能不多了,他和他的战友们,或许很快就要再次奔赴战场,为了新生的共和国,浴血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