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满康德五年的腊八,北风卷着雪沫子砸在“瑞记银铺”的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银匠老冯头坐在火炉旁,手里捏着个没打完的银锁,鎯头敲在银坯上,发出沉闷的“当当”声,像是敲在结了冰的心上。
“师父,这银锁都打了半拉月了,还没好?”徒弟小顺子往火炉里添了块焦炭,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脸上的冻疮通红,“订锁的张寡妇前天来问过,说娃的满月酒都定在下月初了。”
老冯头没说话,只是用镊子夹起银坯,凑到火上烤。银坯在火里慢慢变红,像块凝固的血。这把银锁是张寡妇来订的,要给刚满月的儿子戴,锁面上得刻“长命百岁”四个字,还得缠上圈莲纹——她说自己名字里带个“莲”字,想让娃沾点娘的福气。
可老冯头总打不下去。一敲鎯头,眼前就晃见二十年前的事——当年他媳妇怀着娃,也是让他打把银锁,说要刻上“平安”二字。结果锁还没打好,媳妇就难产没了,连带着没出世的娃,一并埋在了城外的乱葬岗。那把没打完的银锁,他至今还收在工具箱的底层,上面生了层青黑的锈。
雪下得紧了,小顺子刚要去关店门,就看见个穿蓝布棉袄的女人站在雪地里,怀里抱着个襁褓,帽檐上的雪化成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看着像在哭。
“是张寡妇不?”小顺子隔着玻璃喊。
女人没应声,只是抬手往银铺里指了指,然后转身就走,脚步轻得像片雪花,没在雪地上留下脚印。
小顺子觉得邪门,回头跟老冯头一说,老冯头手里的鎯头“当啷”掉在地上。他赶紧打开工具箱,翻出那把生锈的旧银锁,锁面上的“平”字只刻了一半,另一半的刻痕里,竟嵌着点新鲜的雪,像是刚有人摸过。
“她回来了……”老冯头的声音发颤,手指抚过锁上的锈迹,冰凉的触感里,带着股熟悉的胭脂味——那是他媳妇当年最爱用的“莲香膏”,是用院里种的白莲花熬的。
当天夜里,老冯头没回家,就在银铺守着。后半夜,火炉里的火忽然自己旺了起来,把没打完的银锁烤得通红。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个白影坐在他对面,正用刻刀在银锁上划着,动作跟他媳妇当年看他打银时一模一样。
“莲儿?”老冯头猛地坐起来,白影却像受惊的鸟,瞬间没了踪影。再看那银锁,锁面上竟多了朵莲纹,花瓣上的纹路细得像头发丝,正是他媳妇最拿手的“缠枝莲”。
他这才想起,当年媳妇总爱坐在火炉旁看他打银,说莲纹要刻得“藏锋”,花瓣边缘得留道浅痕,像沾着露水。他嫌麻烦,总刻得粗枝大叶,媳妇就笑他“手糙心也糙”。
“我这就刻,这就刻……”老冯头拿起刻刀,手指抖得厉害,却一笔一划地往莲纹里加着浅痕。刻到第三片花瓣时,刀尖忽然在锁面上划出个小小的“冯”字,是他媳妇当年的笔迹,总爱在他打的银器上偷偷刻个姓。
火炉里的焦炭“噼啪”爆了个火星,落在银锁上,竟没烫出黑印,反而把那“冯”字映得发亮。老冯头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婴儿的哭声,不是张寡妇家的娃,是个奶声奶气的小丫头片子,哭得跟猫叫似的——像极了他没出世的女儿该有的哭声。
“爹在这儿呢……”老冯头对着窗外说,眼泪掉在银锁上,烫得银面“滋滋”响,“当年是爹没用,没护好你和你娘……”
哭声停了,窗玻璃上忽然凝起层冰花,冰花里映出个模糊的妇人身影,正抱着个襁褓,对着他笑。身影的袖口露出截银镯子,是他当年给媳妇打的定情物,上面也刻着朵莲。
第二天一早,小顺子来银铺,看见老冯头趴在工作台上睡着了,手里攥着那把银锁,锁面上的“长命百岁”四个字刻得工工整整,莲纹里的浅痕沾着点霜,像真的挂着露水。
“师父,锁打好了!”小顺子惊喜地喊。
老冯头醒过来,揉了揉眼睛,看见银锁上的莲纹,忽然笑了:“你师娘帮我刻的,比我刻得好。”
张寡妇来取锁那天,抱着娃试了试,银锁刚碰到娃的脖子,娃就咯咯地笑,小手还抓着锁上的莲纹不放。“冯师傅,这锁真好看,”张寡妇摸着锁面,忽然说,“我昨晚梦见个穿蓝布衫的大姐,说这锁上的莲,得用井水养着才亮,您说怪不怪?”
老冯头心里一动,从院里的井里打了桶水,把银锁浸在里面。果然,莲纹上的霜化了,银面亮得能照见人影,连带着他工具箱里那把旧银锁,锈迹都淡了些。
后来,“瑞记银铺”的银器出了名,尤其是刻莲纹的银锁,戴在娃身上,总比别的锁亮三分。有人说,夜里路过银铺,能看见火炉旁坐着两个人,一个抡鎯头,一个扶银坯,火光映着莲纹,温柔得像月光。
老冯头活到七十岁,临终前让小顺子把那把旧银锁和张寡妇订的银锁放在一起,埋在院里的莲花池旁。小顺子照做时,看见两把银锁在土里慢慢靠在一起,莲纹的边缘竟对上了,像是一朵完整的莲。
那年夏天,莲花池里开出朵并蒂莲,一朵白,一朵粉,香得能飘出半条街。有人说,那是老冯头和他媳妇,在看着满街戴银锁的娃娃笑呢。
黑土地上的雪,年复一年地落在银铺的玻璃窗上,却盖不住火炉里的暖意。那些藏在,终究在某个腊八的清晨,化作莲纹里的浅痕,刻在银上,也刻在心里。而老银匠铺的故事,就像那把浸在井水里的银锁,在岁月里愈发温润,亮得纯粹,也亮得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