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窑深处,火光摇曳,将陈九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深渊中蛰伏的恶鬼。
他指尖摩挲着泛黄的皮卷,那纸张粗糙的触感,仿佛是在抚摸无数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命运。
“你看这个‘林三槐’,”陈九干裂的嘴唇咧出一个怪异的笑容,声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刀锋,缓慢地刮过人的耳膜,“替人赴死三次,每次死后,名字都被刻进城下暗碑,呵呵,可没人知道——他根本没死,只是被洗去了记忆,送去当律卫,继续为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卖命。”
顾一白的目光如寒星般锐利,紧紧盯着名录上那一行行触目惊心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地刺向他心中那片尚未崩塌的信念。
他缓缓移动目光,最终停留在名录的末尾,那里,赫然写着“顾氏”一族的名字。
连续七代,均有顾氏族人被列为“首替”,最近一名,正是他的父亲,顾昭然,标注的时间,是十八年前。
十八年,整整十八年,父亲的失踪,一直是他心中无法解开的谜团,如今,谜底终于揭晓,却带着令人窒息的残酷。
“他们早就在选人了,”陈九发出一阵低沉的冷笑,那笑声中充满了对人性的嘲讽和对律制的鄙夷,“不是选守碑人,是选替罪羊!选那些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来维护他们摇摇欲坠的统治。”
顾一白沉默不语,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陶窑中污浊的空气全部吸入肺中,然后,再一点点地碾碎。
“他们选错了。”他低声说道,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坚定和决绝。
南岭瘴林深处,雾气缭绕,毒虫嘶鸣,宛如一片与世隔绝的死亡禁地。
蓝婆佝偻着身躯,手持一串用不知名野兽的骨骼制成的铃铛,铃声清脆而空灵,在寂静的瘴林中回荡,驱散着笼罩在怒哥身上的暴戾气息。
小鸡精双目赤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浑身肌肉紧绷,一道道细小的裂纹在他稚嫩的皮肤上蔓延,仿佛随时都会炸裂开来。
他不断地用利爪刨着地面,坚硬的石板在他的爪下如同豆腐般脆弱,寸寸龟裂,崩碎。
“烧!烧干净!都烧干净!”怒哥疯狂地叫喊着,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痛苦和挣扎,仿佛正在与某种强大的力量做着殊死的搏斗。
蓝婆将一只通体漆黑,背部长满诡异肉瘤的千年蛊蟾,按在怒哥的头顶,口中念念有词,唱诵着古老的《镇魂谣》。
她的声音低沉而古老,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安抚着怒哥暴躁的情绪。
忽而,蓝婆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穿透重重迷雾,直视着站在一旁的顾一白,沉声说道:“你听到了吗?凤火认主,但它也在怕。”
顾一白微微一怔,他能感受到怒哥体内那股狂暴的力量,那是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强大而危险。
“怒哥体内觉醒的,是‘焚世凤种’,”蓝婆继续说道,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担忧,“一旦完全苏醒,不仅敌人会被焚尽,连亲近之人,也难逃火劫。这孩子,承受不住的。”
她从怀中掏出一枚通体漆黑,打磨成鸟喙形状的玉片,玉片上隐隐散发着一股古老而沧桑的气息。
“这是上一任凤守遗物,能暂时封印躁动血脉——但代价是,他会忘记你是谁。”
顾一白接过那枚黑玉喙片,入手冰凉,仿佛握着一块来自地狱的寒冰。
他看着怒哥痛苦挣扎的模样,心中充满了挣扎和犹豫。
南岭断脊台,残阳如血,将七座断裂的石碑染成一片血红。
顾一白站在高台上,俯视着下方聚集的十七名燃火者,他们的脸上写满了迷茫和不安,但眼底深处,却燃烧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律钉,是控制人心的枷锁,而名录,就是他们用来寻找傀儡的工具。”顾一白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清晰而坚定,“我们要做的,就是打破这枷锁,挣脱这命运的束缚!”
他将手中的名录按地域分拆,交给七支小队,命令他们各自潜入对应的城池,将真相公之于众。
“葛兰,”顾一白走到葛兰身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让那些名字,自己喊出来。”
当夜,各城街头巷尾,突然涌现出无数涂鸦——全是名录上的“替命者”姓名,下方,用鲜血般醒目的红色颜料,写着三个大字:“我不替!”
这些涂鸦如同星星之火,迅速蔓延开来,点燃了潜藏在人们心中那颗对自由的渴望的种子。
更诡异的是,凡是被书写之名,其所在区域的律钉,便会出现短暂的紊乱,守碑人的心窍,也会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记忆的闸门,被强行撬开。
一名老妇抱着孙子,跪在街头,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我儿子没死!他在给你们守碑!你们还我儿子!”
夜半,三道黑色的身影,踏着清冷的月光而来,他们身穿黑袍,衣角绣着一个断裂的石碑图腾,那是大蛊师亲手训练的“断碑手”,专门负责清除那些背叛律制的叛道者。
他们的目标,是青石镇,是刚刚燃起火种的守碑人,李三郎。
危急时刻,一道金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悍然冲出,挡在了李三郎的面前。
是怒哥,他虽然失去了记忆,但保护弱者的本能,却深深地刻在他的骨子里。
他张开嘴,喷出一道璀璨夺目的金色火焰,那火焰带着焚毁一切的恐怖力量,瞬间将一名断碑手吞噬,连灰烬都没有留下。
第二名断碑手见状,脸色大变,他迅速掏出一张符咒,想要封印怒哥的魂魄,却被顾一白从暗处掷出的一枚逆钉,钉穿了符纸。
逆钉之上,蕴含着顾一白精心炼制的“愿波反噬”,专门克制那些依赖律制之力的存在。
那名断碑手的身体猛地一震,体内潜藏的律钉,瞬间失控,引爆了他全身的经脉,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炸裂成无数碎片。
第三名断碑手见状,心胆俱裂,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施展遁地之术,想要逃离。
“大蛊师说,顾家血脉……必须活捉。”
他留下这句充满杀意的低语,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顾一白从地上捡起那名被怒哥烧成灰烬的断碑手,他记得大蛊师曾说过,他们是来自北方,那他们为什么要来追杀燃火人,而且点名要活捉顾家血脉?
他从腰间摸出一块青铜残牌,上面的纹路古老而神秘,似乎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战后的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气,顾一白蹲下身,迅速地搜刮着那堆焦黑的灰烬。
这不仅仅是处理尸体,更是搜寻线索——关于大蛊师,关于断碑手,关于那隐藏在暗处的巨大阴谋。
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一块坚硬的碎片,那是断碑手腰间佩戴的青铜残牌,即便经历了凤火的焚烧,依然顽强地保留着一部分信息。
“执火司·贞元七年”,顾一白眯起眼睛,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贞元,那是两百年前的王朝年号!
一个苗疆组织,为何会使用如此古老的年号?
他翻过残牌,背面的篆字让他如遭雷击:“顾氏一脉,薪火相传,不可断!”这熟悉的笔迹,如同烙印一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幼时,父亲顾昭然常常在深夜磨刀,刀锋寒光映照着他坚毅的脸庞。
那时,父亲总是望着远方,喃喃自语:“我们家烧的不是火,是命……”
以前只当是疯言疯语,如今想来,却字字珠玑,似乎隐藏着天大的秘密。
难道,顾家与这所谓的“执火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就在他心绪翻涌之际,七座古碑再次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齐鸣。
这一次,碑灵的虚影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游荡,而是齐齐指向最南端,指向那座从未开启过的“哑碑”。
那座碑,仿佛一个沉默的巨人,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之中,等待着被唤醒。
顾一白凝神望去,在那哑碑的表面,隐约可见四个模糊的凿痕,组成四个字——“顾”、“承”、“火”、“终”。
“原来如此……终究还是要来了么。”他低声喃喃,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九幽地狱。
晨雾弥漫,怒哥独自蹲在溪边,看着水中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