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北镇抚司南衙万籁俱寂,如同沉入了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沈炼的值房,便是这井底唯一尚存一丝微弱光亮与生气的孤岛。然而,这光亮非但未能驱散黑暗,反而将室内凝重的气氛映照得愈发逼仄、压抑,几乎令人窒息。
沈炼如同一尊石像,凝固在宽大的木案之后。案上,摊开的并非卷宗,而是一张他刚刚亲手绘制的、线条凌厉的关系图。图的中心,赫然写着“成国公朱希忠”六个字,周围延伸出的箭头,如同毒蛇的信子,连接着“黑牙陈”、“特殊衣料”、“永嘉郡王”、“京营兵权之争”等关键节点。这张图,是他连日来呕心沥血、抽丝剥茧的最终成果,也是一份足以将他和他手下所有人推向万丈深渊的催命符。
就在半个时辰前,赵小刀派出的那名最得力的心腹缇骑,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被冷汗浸透,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悄无声息地潜回了衙署。他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一段鲜为人知的破损墙垣处翻入,避开了所有可能的耳目,径直来到了沈炼的值房。
这名缇骑脸上残留着未褪尽的惊悸,嘴唇因紧张而微微发白。他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压低声音,用带着颤抖的急促语调,汇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大人……成了!我们……我们买通了成国公府外院一个负责倒夜香的低等仆役!”他咽了口唾沫,努力平复呼吸,“那仆役说,府里的护卫张教头,或者是他手下最亲信的两个徒弟,近半年来,确实有些古怪。每隔十天半月,总有一两次,会在入夜后、府门落钥前,借口‘巡查外围’或‘访友’悄悄溜出去,往往凌晨方归,行踪很是隐秘。”
最关键的信息接踵而至:
“那仆役有次深夜当值,偶然在角门附近撞见张教头回来,穿着一身紧束的黑色衣裳,不是府里配发的护卫服制!当时月光挺亮,仆役看得清楚,那身黑衣……料子很奇怪,不像普通的棉麻,也不像绸缎,隐隐反着一种哑光,摸上去估计滑溜溜的……而且,张教头当时神色匆匆,身上似乎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尘土气。”
护卫教头!夜间秘行!特殊黑衣!血腥尘土气!
这每一个细节,都如同最精准的榫卯,严丝合缝地扣入了之前所有模糊的线索之中!赵小刀关于“高门仆役”的指向,苏芷晴关于“特殊衣料”的鉴定,乃至永嘉郡王府失窃案的时间点……所有支离破碎的证据链,在这一刻,轰然一声,形成了一个完整、清晰、且指向无可辩驳的闭环!
“咔嚓——”
沈炼手中那支一直无意识捻动的狼毫笔,应声而断!笔尖的墨汁溅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浓黑,如同他此刻骤然沉入谷底的心。
他挥了挥手,那名缇骑如蒙大赦,躬身退下,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值房内,重归死寂。只剩下沈炼粗重起来的呼吸声,以及那如同擂鼓般、越来越响、几乎要撞破胸膛的心跳声!
确认了……
真的……确认了!
幕后黑手,竟然真的是位极人臣、圣眷正隆的成国公朱希忠!
这一结论带来的,并非拨云见日的豁然开朗,而是一种如同冰山崩塌、迎面压来的、彻骨的心寒与巨大的恐惧!
沈炼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关于成国公朱希忠的所有信息:世袭罔替的超品国公,开国功臣之后,与国同休。其家族在军中势力根深蒂固,门生故旧遍布京营及各地卫所。朱希忠本人,更是当今皇帝在潜邸时的旧人,深得信任,时常被召入宫中咨询军国要事,虽不直接掌握某部实权,但其影响力足以在朝堂上掀起惊涛骇浪!其府邸门庭若市,结交者非富即贵,势力网盘根错节,遍布朝野。
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其权势和根基,远非永嘉郡王朱载墲那样一个并无实权、仅凭宗室身份和些许圣眷存身的闲散郡王所能比拟!而与他沈炼——一个区区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总旗相比,更是如同皓月之于萤火,泰山之于尘埃!
直接调查成国公?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让沈炼感到一阵近乎晕眩的荒唐与恐惧。
这无异于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且不说能否找到确凿的、足以扳倒一位国公的铁证。即便他沈炼走了天大的运,真的找到了某些证据,那又如何?成国公府有一万种方法可以轻易地将这些证据推翻、销毁、甚至扭曲成对自己有利的武器!
他可以轻易地将所有罪责推给那个“张教头”,说是其个人行为,与国公府无关。以他的权势,让一个护卫教头“被自杀”或“被失踪”,然后交出个“畏罪自尽”的尸首,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他甚至可以反咬一口,指控沈炼及其手下构陷勋贵、图谋不轨!以成国公的能量,完全可以在皇帝面前颠倒黑白。到那时,不仅沈炼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恐怕连他手下所有参与调查的人,乃至可能牵连到更高层的人物,都会遭到毁灭性的清洗!
这已不再是查案缉凶,这是一脚踏入了布满尖刀和陷阱的政治雷区!每一步都可能触发致命的机关,每一口呼吸都可能吸入致命的毒雾。
沈炼感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完全浸透。冰冷的汗水顺着脊椎滑下,带来一阵阵寒颤。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个人在绝对权力面前的渺小与无力。所谓的锦衣卫权势,在真正的顶级权贵眼中,恐怕也只是一条可以随时打杀、或者用来咬人的恶犬而已。而现在,他这条“恶犬”,竟然试图去撕咬喂养它们的主人之一?
值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那盏孤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沈炼脸上变幻不定的阴影拉长、扭曲,映照出他内心巨大的挣扎、深入骨髓的寒意,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线索的明确,没有带来丝毫破案的喜悦,反而像是一道骤然落下的闸门,将他和他所有的希望,都困在了一个更加危险、更加令人绝望的境地。
心惊肉跳。
这便是沈炼此刻最真实的感受。他仿佛能听到,那来自权力顶峰的、沉闷而充满威胁的脚步声,正一步步地,朝着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逼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