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相安无事地走了两天。这片幻境似乎没有尽头,目光所及皆是绚烂到诡异的桃花与霞光。
璃月的伤势在太阳水的神奇效力下已好了七七八八,但内心的困惑和戒备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
她常常忍不住偷偷打量走在前面的惊蛰。
他穿着那身过于耀眼的猩红法神披风,身姿挺拔如松,步伐稳健,总是比她快半步,不着痕迹地为她挡开偶尔垂下的、带着尖刺的藤蔓或是低洼处的积水。
他的侧脸线条冷峻,鼻梁高挺,下颌线绷得有些紧,那双深邃的紫眸大部分时间都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环境,只有在偶尔回头确认她是否安好时,才会瞬间融化,漾起一种让她心慌意乱的温柔。
“喂,” 有一次,趁着休息,璃月忍不住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那种莫名的氛围,“你……总板着张脸,不累吗?好像谁都欠你钱一样。”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平常一样冷淡,甚至带点挑剔。
惊蛰正用一片巨大的叶子从溪边取水,闻言动作一顿,转过身来。
他走到她身边,将叶子递给她,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眉头微蹙:“走了这么久,脸色还是有点白。是伤口又疼了?还是饿了?我包里还有早上摘的蜜果,很甜,要不要吃点?”
他的关注点完全不在自己的表情上,而是精准地落在她的需求上。璃月被噎了一下,接过水,别开脸:“不饿。还有,别总用那种眼神看我。给你说过,我有家室。” 那种仿佛他是什么易碎珍宝的眼神,让她浑身不自在。
惊蛰从善如流地“嗯”了一声,却依旧在她身边坐下,从包袱里拿出两颗红得发紫、散发着浓郁果香的果子,不由分说塞进她手里:“不饿也吃点,补充体力。这里的路看着平坦,走久了也耗神。”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渴不渴?这水清甜,再喝点?”
又走了一段,他放缓脚步与她并行:“累了就说,我们可以找个地方休息,不急着赶路。”
他的殷勤周到无孔不入,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璃月起初还硬邦邦地回绝,后来渐渐有些麻木,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仿佛自己真是个需要人精心伺候的娇气大小姐。
但这种错觉很快被璃月更大的不安取代。
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非亲非故,还挨过她的打骂……难道……难道他真的是贪图美色,想……轻薄于她?
毕竟她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知之明,而这人又是个认错人的“疯子”,行为不能以常理度之!
这个念头让璃月瞬间警铃大作!不行!必须打消他这危险的念头!
又一次休息时,眼看惊蛰又拿出清洗干净的野果递过来,璃月深吸一口气,摆出她认为最严肃、最像谈正事的态度,打断了惊蛰即将出口的“饿不饿”的询问。
“那个……惊蛰,是吧?” 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有说服力,“我们好好谈谈。你看,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但是,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月儿’。”
惊蛰递果子的手停在半空,紫眸静静看着她,没承认也没否认。
璃月硬着头皮继续,试图展现自己的“价值”来转移他的“邪念”:“这样,你放我安全离开。我璃月说话算话!我是比奇刺客神殿的大长老,手下能人辈出,认识的名门闺秀、江湖侠女不知凡几!”
她仔细观察着惊蛰的表情,见他似乎没有立刻反对,便加大了“筹码”,开始如数家珍般推销起来:
“你喜欢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我们副长老的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说话轻声细语,保证能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或者……喜欢活泼可爱、古灵精怪的?我有个侄女,今年刚满十八,功夫好,人也俏皮,整天叽叽喳喳像只小雀儿,可有意思了!”
“要是……要是你就好冷艳高贵那一口?” 她绞尽脑汁,甚至不惜把自己的一些对头都拉出来,“比奇皇城的‘血玫瑰’你知道吗?巨商周淳生的女儿,虽然脾气臭了点,但那身段那样貌,绝对是一等一的!我都能帮你牵线!保证比你说的那个‘月儿’好相处多了!”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主意妙极了,既能脱身,又能“报答”他的救命之恩(虽然方式诡异),简直两全其美。
她甚至带着点期待看着惊蛰,希望他能被这“十几个天姿国色”的条件打动。
惊蛰始终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到她说完,才慢悠悠地拿起她极力推荐的那颗“蜜果”,咬了一口,细细品尝着那甜腻的汁液。
然后,他抬起眼,紫眸中闪烁着一种让璃月看不懂的、复杂至极的光芒,似笑非笑,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深情和……一丝痛楚?
“哦?”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听起来都不错。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璃月身上,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刀刃:
“我不过比较偏好……命运多舛一点的。”
惊蛰然后慢悠悠地说:“哦!就是那种命运催人泪下的……”他目光落在璃月身上,上下打量,直看得璃月浑身不自在。
“嗯……我就是喜欢那种,”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大概五六岁的时候,就被坏人从家里拐走,受尽苦楚的小可怜。”
璃月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惊蛰仿佛没看见,继续编:“然后呢,大概长到......反正没有多大吧,会被一个道貌岸然的老混蛋欺负,嗯……挺惨的那种。”
璃月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但她特别坚强,特别狠,少年就成名了,还把原来欺负她的那个地方的人,差不多……嗯,都杀光了。那个侮辱她的老混蛋和他一族,也都没放过。”
璃月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脸色微微发白。
“二十岁左右吧,她去刺杀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失败了,被……嗯,被一个本该是她最亲的人亲手封住了力量。然后呢,被那个大人物的一个手下看起来了。那手下对她倒是不错,追求她,她呢,可能也是无奈,也可能是有点迷糊,就……失身了,还生了孩子。”
璃月的瞳孔剧烈收缩,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她猛地想站起来,却被惊蛰轻轻按住。
惊蛰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紧紧锁住她,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璃月心上:“后来呢,她遇到了一个少年,很爱很爱她的少年。他们在一起了十一年,过得特别特别好,好到她觉得这辈子都值了。最后,为了那个少年能离开一个地方,她骗了他,自己留在了那里,直到……今天。”
他顿了顿,看着璃月惨白如纸、泪流满面的脸,轻轻吐出最后一句:“我就喜欢这样的,经历过无数黑暗,却依旧坚韧,心里还藏着最纯粹的爱和善良,对自己狠,对爱人却能付出一切的女孩。我就想找这样的,过一辈子。”
“别说了!!!”璃月猛地推开他,声音尖利破碎,泪水决堤般涌出,“疯子!胡说八道!你编的什么鬼故事!这根本不是喜欢!这是变态!” 她像是被踩到了最痛的伤口,情绪彻底失控。
这个故事太像她了,像得让她恐惧!
他怎么可能知道?!
这一定是巧合,是疯子荒谬的臆想!
她再也无法忍受,猛地转身,甚至用上了刺客的隐身技巧,身影瞬间模糊,消失在漫天飘落的桃花瓣中,只留下原地一滩泪水和惊蛰一声复杂的叹息。
这一次,璃月铁了心要逃。隐身状态下的她,将气息收敛到极致,不顾一切地向桃林深处狂奔。她不信,绝对不信那个少年知道她的一切!那只是可怕的巧合!
璃月的身影在桃林中踉跄地穿梭,隐身术因心绪剧烈波动而时隐时现,更显得她如同一个慌乱无助的游魂。
她不顾一切地奔跑,脚下的花瓣被践踏成泥,尖锐的枝条划破了她的衣摆和手臂,带来细密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那翻江倒海的万分之一痛楚。
“呜……” 压抑不住的呜咽终于冲破了紧闭的唇瓣,变成了破碎的、绝望的哭泣。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跑不动了,猛地扑倒在一棵巨大的桃树下,树干粗糙的触感硌得生疼,她却仿佛毫无知觉。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知道……怎么可能……” 她蜷缩在树下,双手死死捂住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不断溢出,滴落在血色的花瓣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那个疯子少年平静叙述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灵魂最深、最不愿触碰的伤疤上。
五六岁被拐走……看尽世间冷暖…… 冰冷的记忆碎片翻涌上来:陌生人的呵斥、饥饿的滋味、暗无天日的训练、同伴冰冷的尸体……那些她用了数十年时间才用冷酷和强大强行镇压下去的童年阴影,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被信任的人欺负…… 那个道貌岸然的影阁长老虚伪的笑容,那间密不透风的石室,那撕裂身心的痛苦和绝望……
她以为自己早已麻木,早已用仇人的鲜血洗刷干净,可此刻那屈辱和恶心感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让她浑身冰冷,止不住地干呕。
清理影阁…… 是的,她做到了。
一夜之间,匕首的寒光映照着飞溅的鲜血,曾经的噩梦被她亲手终结。可那之后呢?
内心只剩下更大的空洞和冰冷。
她以为那是强大,现在被那少年一语道破,那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狠”和“绝望”。
挑战战神失败,被父亲封印…… 那是她心中最深的刺!
比奇战神烈九的强大如山岳般无法撼动,而来自亲生父亲剑圣齐忠孝的那一指封印,更是彻底击碎了她最后的骄傲和依靠。
那种被力量被剥夺的无力感,是她沦为阶下囚、命运不由自主的开端。
沙风的看守与追求,无奈失身,生下贝亮…… 这更是她不愿回顾的妥协与屈辱。
为了生存,或许还有一丝对温暖的渴望,她接受了沙风的庇护,却从未感受过真正的爱。
贝亮是她生命中意外的一抹暖色,却也时刻提醒着她那段被动而灰暗的岁月。
这些深埋心底、从不与人言、甚至连自己都试图遗忘的悲惨与不堪,此刻被一个陌生的少年用那样平静又笃定的语气完整地复述出来!
这不是巧合!这绝对不是巧合!
可如果不是巧合,那又是什么?
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会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
这种被彻底看穿、毫无秘密可言的感觉,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她恐惧!
仿佛她几十年来精心构建的所有堡垒、所有伪装,在这个少年面前都如同纸糊一般,不堪一击。
几十年来,她一直是强大的刺客,是端庄的将军夫人,现在又是驸马的母亲。她用冰冷包裹自己,用杀戮证明价值,用身份填补空虚。她几乎快要成功地说服自己,那些过去早已死去。
可今天,这个疯子的几句话,就将她打回了原形——原来她还是那个在雪域冰湖上无助哭泣的小女孩,那个在影阁黑暗中瑟瑟发抖、任人欺凌的少女,那个被命运一次次玩弄、被迫做出各种选择的可怜虫!
“啊啊啊——!” 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悲鸣,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树干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这不是委屈,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对自身命运的巨大悲哀和无力感。
原来她的一生,在别人眼中,竟是这样一个清晰而惨烈的故事。
泪水模糊了霞光,扭曲了桃花的美景。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积攒了几十年的眼泪在这一刻全部流尽。
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如此毫无保留地、为自己这可笑又可悲的身世而放声痛哭。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和这无边无际的、淹没一切的悲伤。
惊蛰确实花了些时间寻找。
三天,他穿梭在桃林溪流间,紫眸中的焦虑和心疼越来越盛。
他的月儿,伤还没好利索,又饿又渴,在这看似祥和实则危机四伏的幻境里,太危险了。
第四天,璃月实在撑不住了。
隐身行走极其耗费体力,饥渴烧灼着她的喉咙和胃。她看到不远处一株矮树上结着几颗红艳艳、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果子。诱惑战胜了警惕,她显出身形,踉跄着扑过去,伸手就去摘。
就在她的指尖碰到果实的瞬间!
“嗡嗡嗡嗡——!!!”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振翅声猛地从树冠中爆发!
十几只猫咪大小、色彩斑斓到诡异的“蜜蜂”猛地钻出!它们复眼闪烁着凶光,尾部尖锐的毒针闪烁着幽蓝的光芒,如同闪电般朝璃月俯冲下来!
璃月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可饿得发软的双腿根本不听使唤!她尖叫着挥舞手臂格挡,一只毒针狠狠刺入她的手臂,瞬间传来一阵剧痛和麻痹感!
更可怕的是,这边的动静惊动了不远处游荡的几只骷髅射手!它们空洞的眼眶转向这边,搭弓引箭,冰冷的骨箭带着破空声,精准地射向璃月!
“噗!”一支骨箭射中了她的肩膀(旧伤附近),另一支擦着她的脸颊飞过,带出一道血痕!
前后夹击!剧痛、麻痹、恐惧瞬间将璃月淹没!她狼狈地躲闪着,匕首被那个疯子收跑了,就在自己刺杀他脖子那次 。
现在,只能徒手挥挡,却被更多的毒针刺中,身上很快又添了几道箭伤。鲜血染红了她的黑衣,视线开始模糊,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吞噬。
“惊蛰……对不起…我要死在这里了…”在意识彻底模糊前,她脑海里闪过的,竟然是那个疯子的脸和他的怀抱。
就在她即将被蜂群淹没、被骨箭射成刺猬的刹那!
“给本座滚开!!!”
一声如同九天雷霆般的怒吼震彻桃林!
无边的紫色雷光如同怒龙般咆哮而来,瞬间将璃月周身的所有蜜蜂妖和骷髅射手尽数吞没、汽化!
惊蛰的身影如同陨星般砸落在她身边,一把将软倒的她捞进怀里。
看着怀里伤痕累累、气息奄奄、几乎不成人形的璃月,惊蛰的眼睛瞬间红了!滔天的杀意和心痛让他几乎失控!
“尔等找死!看不出这是本座的爱人?”他低吼一声,龙牙法杖横扫,又是几道狂暴的雷电射出,将远处几只闻声赶来的骷髅射手和零星蜜蜂妖轰成了齑粉!
直到周围再没有任何活着的威胁,他才猛地跪倒在地,颤抖着手拿出最好的太阳水和疗伤药。
”对不起,不该刺激你,我错了,对不起,我只想逗逗你!是我不好,真的是我不好!”
他流泪的看着璃月紧闭双眼、唇色发紫的样子,毫不犹豫地仰头灌下一口太阳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捏开她的下颌,俯下身,温热的唇瓣贴上她冰冷的、沾着血迹的唇,将蕴含着磅礴生命能量的药液,一口一口,极其缓慢而坚定地渡了过去。
就像……二十五年前,在石墓迷宫那冰冷的石地上,他对那个重伤昏迷的璃月所做的一样。
许久,璃月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模糊的视线里,是惊蛰那张写满担忧和心疼的俊脸,他的唇上还沾着水渍。
见她醒来,惊蛰眼底的戾气瞬间化为浓浓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后怕。
他轻轻擦去她唇边的药渍,没有道歉,因为那样会刺激她:
“看,月儿,我没骗你吧?二十五年前,在石墓里,你昏迷不醒喂不进药,我就是这样……嘴对嘴,把你救回来的。”他讨好的想要逗笑她。
璃月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深情和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笃定,感受着唇瓣上残留的温热触感和体内奔腾的生命力,这一次,心底那坚硬的、抗拒的冰墙,终于轰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泪水再次无声滑落,却不再是之前的愤怒和恐惧。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眼前一黑,彻底晕倒在他怀里,这一次,是脱力,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惊蛰紧紧抱住她,将脸埋在她颈窝,深吸了一口她身上混合着血腥和桃花香的气息,手臂收得紧紧的。
“月儿,再也……不许你跑了。我们回家!”他低声呢喃,带着失而复得的颤音。
欲知后事如何, 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