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看客们带着满心的激荡,三三两两散去,只留下被踩得稀烂的菜叶和一地泥泞。
那个无形无质的血色“人”字,却像一道精神烙印,沉甸甸地刻进了每个离去者的心头。
萧万三从泥水里爬起,顾不上擦拭满身污秽。
便拽着依旧失魂落魄的儿子,对着季长风,弯下了一个九十度的长揖,头颅几乎要埋进地里。
“先生!大恩不言谢!”
“您若愿意教化犬子,你的大恩,我萧家没齿难忘!犬子有眼无珠,冲撞了先生,都是我教子无方之过!”
说着,他猛地回头,对一个吓傻了的家仆怒吼:“还愣着做什么!快!把给先生的束修拿来!”
那家仆如梦方醒,连滚带爬地捧上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
盒盖开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金条,黄光夺目,映得人脸上一片金黄。
“先生,这是黄金百两,聊表敬意,还请先生务必收下!”
萧万三的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到了极点。
“日后犬子就拜在先生门下,您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在他浸淫商海半生的认知里,这世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
风骨?风骨也是有价的。
这位先生先前的种种姿态,不过是待价而沽罢了。
百两黄金,足以让他一辈子衣食无忧,这份“价”,够了。
然而,季长风的目光,甚至未曾在那一箱黄金上停留分毫。
他的视线,只是平静地落在那个跪于泥水中,眼神空洞的少年,萧天佑的身上。
“萧员外,钱,请收回去。”
平淡的一句话,让萧万三脸上的谄笑瞬间僵硬。
“先生,这……这是为何?您是嫌少吗?”
他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自己小瞧了这位先生的胃口?
他一咬牙,声音都发了狠:“我再加!黄金五百两!再加城中三进三出的大宅一座!只要先生肯教这个逆子!”
五百两黄金,一座大宅!
此言一出,连旁边还没走远的几个看客都停住了脚步,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束修,这分明是直接送上半世富贵!
可季长风依旧只是摇了摇头,温和开口:“此子心性未定,如璞玉蒙尘。若能善加引导,未必不能成为栋梁。”
萧万三闻言大喜过望!
这是答应了!
既然答应,为何不要钱?
他彻底糊涂了,但还是陪着笑道:“先生说的是!先生说的是!
只要先生肯收他,我萧家愿为先生在城中最好的地段,建一座书院,万金打造,只为先生一人!”
“不。”
季长风再次拒绝。
他扶起一直站在身后,早已哭成泪人的文彦,替他轻轻拍去身上的尘土。
“教书育人,非为钱财,也非为名利。”
他看向彻底懵住的萧万三,一字一句道:“萧员外若真有诚意,我确需要一份束修,但不是这个。”
萧万三彻底愣住了。
不要金,不要银,不要宅邸,不要书院……
那他要什么?
他图什么?
这世上,竟真有不图财不图利的人?
他活了半辈子建立起来的铜臭认知,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那……那先生您要什么?
您尽管开口!只要我萧家拿得出的!”
萧万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恐。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季长风笑了笑,那笑容在他脸颊血痕的映衬下,有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我要一把锄头,要一袋谷种。”
“什么?”
萧万三怀疑自己听错了。
“锄头?谷种?”
斩仙台上,哪吒直接从莲花宝座上蹦了起来,指着镜子大叫:“他疯了?五百两黄金加一座大宅都不要,就要一把破锄头?二哥,俺看不懂了!”
杨戬的天眼之中,神光前所未有地明亮。
他没有回答哪吒,只是喃喃自语:“以血写人,是立其风骨;
以锄育人,是要种其良知……好一个季长风,他教的,从来就不是书本。”
孙悟空一屁股坐在地上,抓耳挠腮,嘿嘿直笑:“妙!妙啊!这比俺老孙当年在方寸山学艺还有趣!
金银是俗物,宅邸是牢笼,唯有这锄头与谷种,种下去的是粮食,更是道理!
这书生,俺老孙服了!”
紫微大帝的星光之躯,始终未动,但那汇聚的星辰,却比之前明亮了何止数倍,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与骄傲。
而所有的神仙中,心神震动最剧烈的,依旧是霓裳仙子。
她死死盯着镜面。
当“锄头”与“谷种”两个词从季长风口中说出时,她的元神剧震,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
为什么?
为什么是锄头和谷种?!
她疯狂地在脑海中推演着季长风的动机。
是为了博取一个“清高”的虚名,好在日后图谋更大的利益?
是为了用这种方式羞辱萧家?
还是……
不,所有基于“利益”和“恶意”的推演,在“锄头”和“谷种”这两个朴素到极致的词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她看着镜中那个眼神清澈、行为坦荡的青衫先生,再回想他以血写就的“人”字,那份拒绝千金的风骨,那句“未必不能成为栋梁”的悲悯……
一幕幕,一桩桩,都像是一柄柄无形的刻刀,狠狠地剜在她那用十万年怨恨筑起的心防之上。
那道裂痕,在不断扩大,几乎要彻底崩碎!
她的世界,在摇晃。
“不……不可能……”
她失神地喃喃自语,那原本坚不可摧的恨意里,掺杂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承认的……恐慌与茫然。
她恨了十万年,认定是虚伪、自私、卑劣的骗子,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
如果他不是……
那她这十万年的恨,又算什么?
一个笑话吗?
……
轮回镜画面中,萧万三已经被季长风的逻辑彻底击溃了。
他不敢再用自己的想法去揣度,只能像个提线木偶般,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取来了一把崭新的锄头和一袋最饱满的谷种。
季长风接过那把锄头,掂了掂,摇了摇头。
“太新了,不好。”
他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走到墙角,捡起了一块粗糙的石头,开始一下一下地打磨那崭新的锄刃。
他将那锋利的刃口,磨得不再那么锐利,甚至有些圆钝。
仿佛在说,教化,非利器,而是水滴石穿的功夫。
然后,他扛起那把被他“糟蹋”过的锄头,提着那袋谷种,走到了依旧跪在地上,如同行尸走肉的萧天佑面前。
“起来。”
萧天佑麻木地抬头,看着他。
季长风将锄头和谷种放在他面前。
“这,就是我收你的束修。”
“从明日起,你的学堂,不在书斋,而在城外的荒地。
你的笔,就是这把锄头;
你的墨,就是你流下的汗水;你的纸,就是你脚下的土地。”
他蹲下身,直视着萧天佑空洞的双眼,一字一句,字字千钧。
“你用银子羞辱文彦,是因为你不知稼穑之艰难,不知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你视读书人为无用,是因为你不懂圣贤之道,并非只在书中,更在田垄之间,在万民之内。”
“我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是因为‘礼义廉耻’,国之四维,是金钱买不来的风骨。”
“我收你的锄头与谷种,是要你亲手去种下粮食,亲身去体会劳作,亲眼去看一颗种子如何变成万家食粮!”
“当你能用自己种出的第一碗米,去换回一本最便宜的书时,你才算真正读懂了‘人’字的第一笔!”
“这堂课,为期一年。一年之后,你若懂了,我教你读书写字;
你若不懂,萧家万贯家财,也养不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话音落下,满场死寂!
萧万三呆呆地看着那把锄头,那袋谷种,再看看自己的儿子,他终于明白了。
这位先生,哪里是在教书。
他是在给自己的儿子,给自己的萧家……种下一颗失落已久的“良心”!
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
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算计。
而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与臣服!
他对着那个青衫带血的清瘦背影,对着那把锄头,那袋谷种,用尽全身的力气,磕下了平生最重的一个响头。
“先生……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