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宫苑,寒风卷着细雪,拍打着雕花窗棂。
早在袭人和碧痕去锦衣卫送衣当日黄昏,贾元春端坐于凤藻宫内殿,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青玉茶盏上冰凉的纹路。窗外枯枝嶙峋,在凛冽的风中瑟缩,更添几分萧索。直到心腹宫女,引着裹挟一身寒气的锦衣卫宫中值守女千户柳绾绾入内,带来靖安侯李珩的口信,她才从那份沉甸甸的忧虑里,稍稍挣脱出来。
柳绾绾垂首敛目,肩头还沾着未散的冬寒,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地复述着李珩的嘱托。他念着娘娘的情分,已求了刑部,将宝玉发落在锦衣卫衙门里服劳役,虽同属劳营分拨,却又避开了凶险,且有贾环每日都可见面,能就近照拂,比去修造上林苑和皇陵的工地安稳得多。
末了,柳绾绾又轻声道:“侯爷还特意嘱咐,让娘娘千万保重凤体,莫要过于伤神。无论贾家如何,也不会淡了他对娘娘的情分,侯爷与娘娘的姐弟情分,不该比以往淡了分毫。只是……近来侯爷烦心事缠身,实在不便入宫请安,待过些时日,定当专程来拜问娘娘安好。”
元春静静听着,玉指却悄然攥紧了膝上厚实的锦缎。李珩……这个她心头萦绕不去的名字,这个在贾家倾覆之际依旧念着她的冤家。他竟如此周详,将宝玉置于相对安全的境地,还特意来宽她的心。那句“无论贾家如何,也不会淡了他对娘娘的情分”,像一簇微弱的炭火,猝不及防地靠近她早已冰寒的心湖,融化那厚重的冰层,漾开细微却清晰的暖流。
一股混杂着酸楚与感激的热意涌上喉间,让她鼻尖微微发涩。他待她的这份心,竟比她想象的还要深重。这深重,反而更衬得她此刻的处境,她身后那个家族的所作所为,是何等的不堪,又伤他何其之深。一股浓烈的愧疚,沉沉地压在心口,几乎让她透不过气。
听完柳绾绾的传话,元春静坐片刻,才哑着嗓子道:“替本宫带句话给他……就说,贾家亏欠他良多,本宫……羞愧不已,让他不必挂念,本宫……本宫一切安好!”那句求情的话,明明就在喉间打转儿,她却实在说不出口。
这片刻的暖意,瞬间又被不久前母亲王夫人那番锥心刺骨的言语所覆盖。王夫人那张在殿内暖炉烘烤下依旧显得刻薄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娘娘啊!”王夫人当时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殿内虽有地龙,那寒意却仿佛能穿透骨髓。她声泪俱下,却又字字透着精明的盘算,“老太太和老爷的意思,是求娘娘从中说合,把探春许给靖安侯!咱们两府若能结下这门姻亲,便是向靖安侯表明了赔罪修好的心迹!可……”她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不确定的惶恐,“可即便咱们把探丫头送过府去,只怕……只怕那靖安侯也未必肯就此罢手啊!他当日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过狠话的,非要把珍哥儿媳妇和凤丫头改嫁了他,做妾!以此羞辱贾家,来出他两次受辱的恶气!娘娘您想想,珍哥儿尸骨未寒,哪有就逼着改嫁去做妾的道理?这传出去,贾家上下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凤丫头虽善妒不贤,老爷也未曾就肯让琏儿休了她,若是如他所言那般休弃再纳,这……这跟扒了祖坟有何区别?”
王夫人抬起泪眼,小心翼翼地觑着元春的脸色,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决断”:“倘若他靖安侯果真咬死了非如此不可……少不得,少不得咱们说服老太太和老爷,把珠儿家的舍出去!珠儿家的没个子嗣傍身,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这大冷的天,连炭火都短了她的,咱们贾家这些年,着实是亏待了她!若真让她跟了靖安侯去,一则可消了侯爷心头那股子愤恨,二则……也能保全咱们贾家最后一点体面。有了这层牵连在里头,日后两家重修旧好,也还有个转圜的余地不是?只是……只是老爷是个最重礼法规矩的脾气,这话,臣妇是万万不敢在他面前提半个字的……” 王夫人说到最后,帕子紧紧按着发红的眼角,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委屈与无奈。
元春当时听着,只觉得一股比窗外寒风更刺骨的冷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看着母亲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看着她嘴唇开合间吐出的一个个冰冷算计的字眼,仿佛在看一个披着人皮的陌生怪物。庶妹探春,寡嫂李纨……在母亲、在贾家那些“当家人”眼中,竟都成了可以随时称斤论两、待价而沽、用以换取家族在寒冬里苟延残喘的柴薪!就如同当年,狠心将她这个嫡长女送入这深不见底、四季如冰的宫墙之内,换取贾府一时的荣光,一般无二!
何等冷酷!何等无情!这深宅大院里浸淫到骨髓里的凉薄,让元春回想起来,都觉得比这数九寒天的三尺冰冻,还要令人窒息绝望。一股难以言喻的心寒,瞬间冻结了方才因李珩口信而生出的那点微末暖意。
“母亲!”元春当时再也按捺不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仪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厌恶,冷冷地打断了王夫人滔滔不绝的“良策”。
她的目光锐利如冰锥,刺向跪在地上的母亲,“若贾家上下,自此能安守本分,谨言慎行!若宝玉能发奋,是个争气的,凭他自己的本事,将来未必不能挣出一份前程,光耀门楣!可若他依旧不知悔改,若祖母和母亲,还似从前那般一味地娇惯溺爱,纵容包庇,休说是本宫和三妹妹为了他委屈求全!便是把二妹妹、四妹妹都舍出去,给贾家、给宝玉换得天大的富贵前程,依他那性子,也迟早是个守不住、败得光的,贾家一样不能长久!这冰天雪地的世道,自己备不下暖意,靠旁人施舍的炭火,又能暖得了几时?”
她深吸一口气,胸中的郁结几乎要将她撕裂,语气却更加冰冷决绝:“好了!母亲且回府去吧。那保媒探春之事……本宫知道了。若由本宫出面去做,靖安侯未必肯应承。此事非同小可,本宫需得仔细思量,寻个合适的时机,去求了陛下的恩典才好!至于珩兄弟应不应……那就不是本宫能左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