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长安城还笼罩在深秋的寒意与黎明前的黑暗中,吴王府的中门却已洞开。数盏灯笼在微风中摇曳,映照着门前已等候多时的车驾。
李恪身着亲王常服,虽无往日那些彰显身份的繁复配饰,但衣料挺括,颜色沉稳,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他神色平静,目光沉凝,在王德的搀扶下登上马车。车厢内,他闭目养神,脑海中却飞快地过着近日研读的兵法以及自己对边事的思考。今日朔望常朝,是他解除禁足后首次正式亮相于朝堂,无数双眼睛会盯着他,或审视,或好奇,或忌惮,或……等着看笑话。
马车碾过寂静的坊街,抵达承天门外时,这里已是车马辚辚,冠盖云集。等候入朝的文武百官按照品级勋爵各自聚拢,低声交谈着。当李恪的马车停下,他躬身从车厢中走出时,周遭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齐刷刷地投射过来。有惊讶,有了然,有审视,也有毫不掩饰的冷意。
李恪恍若未觉,按照宗室亲王的序列,稳步走向自己的位置。他能感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注视:太子李承乾站在宗室班首,面色淡漠,只在他走近时眼皮微抬,扫过一眼,便再无表示;魏王李泰则胖脸上堆起和煦的笑容,远远地便拱手示意,只是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长孙无忌、房玄龄等重臣目光深邃,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移开视线,继续低声交谈。
他没有主动与任何人寒暄,只是静静地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微垂着眼睑,如同入定的老僧,将所有的波澜都收敛于心。
辰时一到,钟鼓齐鸣,宫门缓缓开启。百官整肃衣冠,按品级鱼贯而入,走过漫长的龙尾道,步入那象征着大唐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太极殿。
依旧是熟悉的沉雄与肃穆,檀香的气息混合着旧木的味道,氤氲在巨大的空间里。龙椅之上,李世民端坐如钟,明黄色的袍服在透过高窗的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他的面容平静,目光如同深潭,扫过下方匍匐的臣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震彻殿宇。
“众卿平身。”
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各部院依次奏事,多是些日常政务的汇报与请示。李世民或准或驳,或询或答,处理得快速而高效。李恪始终安静地听着,如同一个真正的“聆听者”,不发一言。
直到,兵部尚书侯君集出列,奏报西北军情。
“陛下,陇右道传来军报,吐谷浑伏允可汗近来屡屡纵兵犯我边境,劫掠凉州、鄯州等地牲畜人口,其部族游骑活动日益频繁,边镇守军屡次驱赶,然其去而复来,不胜其扰。伏允虽表面上书请罪,称是部落酋长擅自行动,实则包藏祸心,窥我虚实。长此以往,恐边患愈炽,请陛下圣裁!”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顿时凝重了几分。吐谷浑的问题,如同一个反复发作的疥疮,虽不致命,却让人烦不胜烦。
李世民眉头微蹙,看向侯君集:“依卿之见,该当如何?”
侯君集是沙场宿将,性格刚猛,当即朗声道:“陛下!吐谷浑狼子野心,反复无常,非重兵征伐不足以震慑!臣请旨,发陇右及关中精兵五万,由良将统率,深入其境,犁庭扫穴,一举荡平伏允,永绝后患!”
主战派的一些将领纷纷附和,认为应当给予雷霆一击。
然而,也有文臣提出异议。中书令温彦博出列道:“陛下,吐谷浑地处高原,其民逐水草而居,我军劳师远征,补给困难,即便一时得胜,也难以长久驻守。且动用五万大军,耗费钱粮巨大,恐非国库所能久支。依臣愚见,不若遣使严词斥责,辅以经济封锁,迫其收敛,方为上策。”
主和派与主战派各执一词,争论渐起。太子李承乾微微侧身,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又忍住了。魏王李泰则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小眼睛不时转动,不知在思量什么。
龙椅上的李世民面无表情地听着双方的争论,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显然,这两种策略都非完美之选,各有其弊端。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而略显年轻的声音,在宗室亲王班列中响起:
“父皇,儿臣有一言,或可补充诸位大人之议。”
瞬间,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开口的,正是今日首次参与朝会的吴王李恪!
李世民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讲。”
李恪走出班列,躬身一礼,然后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侯君集和温彦博,声音清晰而稳定:
“侯尚书欲以雷霆之势犁庭扫穴,气魄雄浑,然确如温中书所言,吐谷浑地势特殊,我军远征,胜之易,守之难,恐陷入泥潭,空耗国力。温中书主张遣使斥责、经济封锁,固然稳妥,然吐谷浑以游牧为生,经济封锁效果有限,且其反复无常,斥责恐难令其真正畏服。”
他先肯定了双方的优点,也点出了各自的不足,姿态放得很低。这让原本有些不满他贸然插嘴的官员,脸色稍霁。
“儿臣以为,或可采取‘剿抚并用,分化瓦解’之策。”李恪抛出了自己的核心观点。
“哦?如何剿抚并用,分化瓦解?”李世民身体微微前倾,显然来了兴趣。
“所谓‘剿’,非指倾国之力远征,而是‘精剿’。”李恪解释道,“选拔精锐骑兵,组成数支快速反应的‘游弈军’,配以熟悉地形之向导,专司剿杀那些敢于深入我境劫掠的吐谷浑部落。不动则已,动则必歼!以此彰显天朝兵威,让其 smaller tribes (小部落) 不敢轻易犯边。”
他用了“游弈军”这个稍显新颖的词,但意思明确。“精剿”的理念,比侯君集提出的全面战争,显然更节省资源,更具针对性。
“那‘抚’与‘分化’呢?”李世民追问。
“‘抚’之一字,并非一味怀柔。”李恪继续道,“可在边境指定几处榷场,允许那些愿意与我大唐交好、不曾犯边的吐谷浑部落,前来交易盐铁、布帛、茶叶等必需品。同时,对其部落首领,可酌情授予一些虚衔官爵,给予赏赐。”
他话锋一转:“但此‘抚’是有条件的!必须明确告知所有吐谷浑部落,唯有恭顺守法者,方可享受榷场之利与天朝封赏。若有部落胆敢犯边,则不仅其部落要承受‘精剿’之雷霆,整个吐谷浑都将失去榷场交易之资格!”
他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提高了一些:“如此一来,我大唐便将压力转嫁到了吐谷浑内部!伏允若纵容部下劫掠,则内部那些依赖榷场贸易的部落必生怨言!他若想维持内部稳定,就不得不约束部众!此乃‘以夷制夷’,分化瓦解之策!”
“同时,”李恪最后补充道,“可派精干细作,潜入吐谷浑,散布消息,离间其各部关系,若能引得部分部落内附,则善莫大焉。”
一番话说完,太极殿内鸦雀无声。
李恪的策略,将军事打击、经济手段、政治分化巧妙地结合了起来,既不盲目主战,也不一味主和,而是立足于对游牧民族特性的深刻理解,试图用最小的代价,达到最大限度的战略目的。这远比单纯的主战或主和,显得更加老辣和周全!
侯君集眉头紧锁,似乎在仔细推敲此策的可行性。温彦博则是目光闪烁,显然也意识到了这其中的精妙之处。
龙椅上,李世民手指停止了敲击,他深深地看着站在御阶之下,身形尚显单薄,却目光坚定的三儿子,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欣赏。
这小子,在府中“读书”,果然没有白读。这番见解,已远超一般纸上谈兵的书生,甚至比许多朝中老臣,看得更透,想得更远!
“嗯,”李世民缓缓开口,打破了沉寂,“恪儿此议,颇有新意。侯卿,温卿,你二人以为如何?”
侯君集沉吟片刻,拱手道:“吴王殿下之策,确比臣之莽撞更为周全,臣以为,可以一试!”
温彦博也道:“殿下深谋远虑,老臣佩服。此策若行,或可收奇效。”
连兵部尚书和中书令都表示了认可,其他官员自然更无异议。
“既如此,”李世民一锤定音,“便依吴王所议框架,由兵部、户部、鸿胪寺共拟详细方略,呈报于朕。侯君集,即刻着手遴选精锐,组建‘游弈军’!”
“臣遵旨!”侯君集大声应道。
李恪躬身退回班列,他能感受到,身后那些目光,已经与刚才入朝时,截然不同了。少了几分轻视与审视,多了几分凝重与……忌惮。
他知道,这朝堂初鸣,算是成功了。
但他更知道,这只是开始。他展现出的能力,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既会让他获得关注,也会引来更多的明枪暗箭。
他微微抬眼,望向御座之上那深不可测的帝王。
父皇,儿臣这把刀,似乎比您想象的,要更快一些。只是不知,您接下来,是会继续打磨,还是……心生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