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研院的血腥气尚未散尽,长安朝堂的弹劾风暴已如山雨欲来。要求废止火药、裁撤武研院、严惩吴王李恪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甚至盖过了对死难工匠的哀悼。流言与“天谴”之说在市井间疯狂滋长,将李恪与他所执掌的武研院描绘成不祥与灾祸的源头。
在这片滔天巨浪中,吴王府与武研院却异乎寻常地沉寂。李恪闭门不出,谢绝一切访客,连日常的朝会都托病未去。这种沉默,在外界看来,更像是无力辩驳的心虚与认罪。
然而,在这看似认命的沉默之下,是暗流汹涌的彻查与紧锣密鼓的准备。王德与雷老头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力量,暗中排查武研院内外;那几片奇特的金属碎片被秘密送往可信的匠作处辨认;李恪则将自己关在书房,对着浩如烟海的典籍和武研院积累的数据,奋笔疾书。
三日后,一份与以往风格截然不同的奏疏,被直接递入了通政司,呈送御前。这不是请罪书,也不是辩白状,而是一份名为《陈火药利病并言边事疏》的万言书!
就在这份奏疏送达的当天下午,一道口谕传入吴王府:
“陛下召吴王李恪,两仪殿即刻见驾!”
该来的,终于来了。这不是普通的召见,而是决定武研院生死,也决定他李恪未来命运的审判。
李恪深吸一口气,换上亲王常服,神色平静地登上前往皇宫的马车。王德忧心忡忡地送至府门,低声道:“王爷,一切小心。”
李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马车粼粼,驶过寂静的街道,驶向那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帝国权力中心。
两仪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李世民端坐于御案之后,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但侍立一旁的张阿难却能感觉到,陛下今日的心情,远比处置崔焕、贬斥李泰时更加晦暗难明。御案之上,赫然摆放着李恪那份万言书,以及厚厚一叠弹劾他的奏章。
李恪步入大殿,依礼参拜:“儿臣李恪,参见父皇。”
“平身。”李世民的声音平淡无波。
李恪起身,垂首肃立。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殿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漏刻滴答的轻响,敲打在人的心上。
良久,李世民才缓缓开口,拿起御案上最上面一份弹劾奏章,念道:“……‘火药者,凶戾之物也,声若妖雷,烟同鬼火,非仁德之世所宜有。吴王李恪,恃此小技,邀宠幸进,今酿巨祸,死人伤财,此乃天降灾异,以示惩戒!伏乞陛下,废此不祥之物,惩办肇祸之人,以顺天意,安民心!’”
他念得并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冰锥,砸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
念完,他放下奏章,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李恪身上:“李恪,对此,你有何话说?”
压力,如同泰山压顶般袭来。
李恪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向父皇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声音清晰而稳定:“回父皇,儿臣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李世民眉梢微挑。
“对于弹劾儿臣‘恃小技邀宠’、‘肇祸伤人’之词,儿臣无需辩驳。功过是非,自有父皇圣心独断,亦自有青史后人评说。”李恪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然,对于奏章中所言,‘废此不祥之物’,‘火药乃凶戾之物,非仁德之世所宜有’之论,儿臣,万难苟同!故而上《陈火药利病并言边事疏》,恳请父皇御览!”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而是直接将争论的焦点,从个人得失,引向了火药本身的价值与帝国的未来!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拿起李恪那份厚厚的奏疏,却并未翻开,只是淡淡道:“奏疏朕已看过。你其中所言,火药乃‘国之利器,拓土安邦之基’,是否……言之过甚了?慕容孝隽之败,虽借火药之威,然李积用兵如神,将士用命,方是根本。岂可因一物之功,而蔽万众之力?”
这是质疑火药的实际作用,将其贬低为辅助之物。
李恪毫不退缩,朗声道:“父皇明鉴!李大将军用兵如神,将士英勇无畏,此乃我大唐立国之本,儿臣从未敢忘!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昔年强汉之所以能北逐匈奴,封狼居胥,除卫霍之勇、将士之锐外,强弓硬弩、精铁环首刀,岂无尺寸之功?”
他引经据典,继续道:“火药之利,不在于取代将士勇武,而在于倍增其威!陇右之战,若非火箭惊敌马阵,震天雷碎其胆魄,慕容孝隽五千精骑,岂会如此轻易溃败?我军伤亡,又岂会如此之轻?此乃以器物之利,保全将士之性命,扬大唐之国威!何错之有?!”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激昂:“至于‘不祥’、‘凶戾’之说,更是迂腐之见!刀剑可杀人,亦可护身;医药可救人,滥用亦可害命。器物本无善恶,唯在用之者何心!若因火药可伤人便斥为不祥,那军中万千刀弓,是否也该尽数销毁,以示仁德?!”
这番反驳,有理有据,气势磅礴!
李世民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奏疏封面。
李恪知道,仅靠空泛的道理还不够,他必须拿出更实质的东西。他话锋一转,语气沉痛:
“父皇,武研院爆炸,三名忠勤工匠惨死,儿臣心如刀割,此乃儿臣监管不力之过,儿臣愿领任何责罚!然,经儿臣严查,此次爆炸,绝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破坏!”
他此言一出,连侍立的张阿难都微微动容。
“儿臣在现场,发现此物!”李恪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心包裹的布包,打开,露出那几片银灰色的奇异金属碎片,“此乃西域传入之‘白磷’,于常温下可自燃,性极凶险!乃被人暗中混入送入烘干房之物料中,方才酿成惨祸!此非天灾,实乃**!是有宵小之辈,忌惮火药之利,不欲见我大唐军力强盛,故而行此卑劣手段,戕害忠良,嫁祸于人!”
他将“**”的证据直接呈于御前,将问题的性质彻底扭转!
“儿臣奏疏之中,已详述查证经过及人证物证!”李恪趁势追击,声音带着一种悲愤与决绝,“父皇!有人为何如此惧怕火药?因为他们害怕!害怕我大唐将士手持此等利器,扫荡群丑,廓清寰宇!害怕现有的格局被打破,害怕他们的利益受损!”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封万言书:“故而,儿臣在奏疏中恳请父皇,非但不能废止火药,更应加大投入,严加管控,使其真正成为悬于四夷头顶的利剑,成为护佑我大唐万世太平的基石!”
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
“儿臣亦在奏疏中陈明,西北吐谷浑癣疥之疾,正北薛延陀肘腋之患,然帝国真正之心腹大患,在东北之高句丽!其城坚兵精,据险而守,前隋之鉴不远!若无机变利刃,他日征伐,恐重蹈覆辙,徒耗国力,空损将士!”
“火药,及其衍生之诸般火器,或可成为破坚城、克强敌之关键!儿臣愿立军令状!若父皇给予武研院时日与支持,儿臣必在三年之内,研制出足以改变战局之新式火器,为将来平定高句丽,献上开山裂石之力!”
“若不能成,儿臣甘愿削爵去职,以死谢罪!”
“然,若因一时之挫折,些许之非议,便自毁利器,自断臂膀,则他日边关烽烟再起,将士血染沙场之时,儿臣……死不瞑目!”
一番话,掷地有声,如惊雷炸响于两仪殿!
他没有哀求,没有辩解,而是以攻代守,将个人的生死荣辱与帝国的未来战略捆绑在一起!他指出了真正的威胁,描绘了火药的战略价值,甚至立下了军令状!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李世民看着伏在地上,身形单薄却脊梁挺直的儿子,看着他呈上的证据,听着他那番融合了技术、战略乃至悲愤的慷慨陈词,深邃的眼眸中,终于掀起了剧烈的波澜。
他缓缓拿起李恪那份万言书,终于翻开了第一页。上面没有浮华的辞藻,只有冷静的分析、详实的数据、对各方势力的洞察,以及对未来战争的深远构想。
良久,他合上奏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朕,知道了。”
他站起身,走到李恪面前,俯视着这个让他一次次意外、一次次警惕,却也一次次看到希望的儿子。
“武研院爆炸一案,着大理寺、百骑司联合查办,务必揪出幕后黑手,严惩不贷!”
“武研院……照旧。一应供给,不得延误。”
“你……回去好生做事吧。”
没有褒奖,没有安慰,甚至没有对那份军令状的直接回应。
但李恪知道,他赢了。
武研院保住了,火药保住了,他……也暂时安全了。
“儿臣……谢父皇!”他再次叩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当他退出两仪殿,重新感受到外面温暖的阳光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深邃的殿门,心中百感交集。
这一次,他是在父皇的默许甚至推动下,与整个帝国的守旧势力,进行了一场正面交锋。
虽然惨烈,虽然付出了血的代价。
但,他终究是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抬头,望向武研院的方向。
接下来的路,依旧布满荆棘。
但他别无选择,唯有握紧手中的“利器”,继续前行。
下一次,他要用敌人和世人的鲜血与惊叹,来证明今日所言非虚!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挺直脊梁,向着宫外走去。
脚步,坚定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