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周的话,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论钦陵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也在整个庭州吐蕃高层中,引发了无声的地震。
“松赞干布能给你的,我大唐……能给得更多;他给不了你的,我大唐,也能给!”
这句话,反复在论钦陵脑海中回荡,如同魔鬼的低语,不断侵蚀着他作为吐蕃大将的忠诚与骄傲。权力?财富?地位?还是……活下去的希望?
他挥退了马周,声称需要时间考虑。但帐内其他将领那闪烁不定的眼神,以及随后几日愈发难以压制的骚动,都让他明白,军心,已经彻底散了。
粮食,终于彻底告罄。
最后一批战马被宰杀分食后,饥饿如同最可怕的瘟疫,开始在军中蔓延。士兵们开始挖掘草根,剥食树皮,甚至为了一点点发霉的粮渣而大打出手,械斗致死的事件时有发生。伤兵营里,哀嚎声日渐微弱,不是因为伤愈,而是因为饥饿和绝望带走了他们的生命。
城墙上,值守的士兵有气无力,眼神空洞地望着城外唐军营地升起的袅袅炊烟,那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成了最残酷的折磨。
“将军……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名心腹将领深夜闯入论钦陵的寝帐,声音嘶哑,“部落的人已经开始串联,再不做决定,恐怕……恐怕会发生营啸兵变啊!”
论钦陵坐在黑暗中,没有点灯。窗外是死寂的庭州城,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哭泣和争吵。他知道,部下说的是事实。饥饿和恐惧,已经将这支曾经骁勇的军队,变成了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他想起了出征前赞普松赞干布的殷切期望,想起了高原上飘扬的吐蕃旗帜,想起了家中等待他凯旋的妻儿……但这一切,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遥远和苍白。
活下去。这个最原始的本能,最终压倒了一切。
第二天清晨,朝阳依旧升起,却驱不散庭州城上空的死气。
论钦陵召集了所有还能动弹的将领。他站在众人面前,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原本锐利的眼神变得浑浊而疲惫。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气都几乎凝固,才用干涩沙哑的声音,缓缓开口:“为了……数万将士的性命……我决定……向唐军……投降。”
话音落下,帐内一片死寂。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反对,只有一种如释重负却又无比沉重的压抑。许多将领低下了头,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羞愧,还是解脱。
消息迅速传开。城墙上的吐蕃士兵,默默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瘫坐在地,眼神麻木。城内的混乱短暂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末日般的平静。
午时,庭州那扇曾阻挡了唐军无数次进攻的沉重城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被从里面缓缓推开。
论钦陵脱去了象征大将军身份的华丽铠甲,只着一身素色布衣,背负荆条,徒步走出城门。他身后,是垂头丧气、排列混乱的吐蕃将领,再后面,是密密麻麻、面黄肌瘦、丢盔弃甲的吐蕃士兵,如同一条失去了灵魂的长龙,从城中缓缓涌出。
城东唐军大营,辕门大开。
李恪一身玄甲,外罩猩红战袍,在侯君集、马周、王德、沈括等文武的簇拥下,立于营门之前。他目光平静地看着那条由失败者和投降者组成的洪流,看着走在最前面那个步履蹒跚的吐蕃主帅。
没有胜利者的骄狂,没有刻意的羞辱,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威严。
论钦陵走到李恪马前十步处,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缓缓跪伏于地,以额触地,用生硬的汉语嘶声道:“败军之将论钦陵,率麾下残部……向天朝吴王殿下……乞降!”
他身后,黑压压的吐蕃将士,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纷纷跪倒在地,伏下了一片。
李恪端坐马上,俯视着脚下这位曾叱咤高原的吐蕃名将,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历史的沉重感。
“论钦陵,”李恪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尔等侵我疆土,杀我军民,罪责难逃。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本王亦非嗜杀之人。既已投降,便依前诺,饶尔等性命。”
他顿了顿,语气转厉:“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所有投降将士,需依我大唐律令,进行整编安置!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谢……殿下不杀之恩!”论钦陵再次叩首,声音哽咽。他身后的吐蕃降卒中也传来一片压抑的抽泣和谢恩之声。
“王德!”
“末将在!”
“接收降卒,清点人数,收缴武器,按计划进行整编安置!伤者予以救治,饥者给予粥食!”
“侯公!”
“老夫在!”
“率部入城,接管城防,肃清残敌,安抚百姓!张贴安民告示,宣布庭州光复!”
“马先生!”
“属下在!”
“立刻起草告捷文书,以八百里加急,速报长安!同时,统计此战缴获、战果及我军损失!”
“沈括!”
“王爷!”
“带人仔细检查庭州城防,尤其是吐蕃有无留下什么隐秘机关或破坏痕迹。同时,清点缴获的吐蕃军械,看看有无新发现!”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从征服转向治理。唐军士兵们开始行动,有的接管降卒,有的开进城内,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展现出一支胜利之师的纪律与效率。
李恪这才翻身下马,走到依旧跪伏于地的论钦陵面前。
“起来吧。”
论钦陵迟疑了一下,在李恪亲卫的搀扶下,有些踉跄地站起身来,不敢直视李恪的眼睛。
李恪看着他,淡淡道:“败给本王,你不冤。带我去看看……郭孝恪将军殉国之处。”
论钦陵身体一颤,默默点了点头,在前引路。
庭州,这座饱经战火洗礼的城池,终于再次回到了大唐的怀抱。只是,那城墙上尚未干涸的血迹,那空气中弥漫的悲伤与死寂,都在诉说着这场胜利的惨烈与代价。
李恪走在庭州的街道上,看着两旁残破的屋舍和偶尔探头出来、面带惊惧的百姓,心中并无多少收复失地的喜悦,反而充满了对未来的思量。
论钦陵投降,庭州光复,意味着大唐与吐蕃在西域的第一阶段较量,以大唐的全面胜利而告终。
但李恪知道,这远不是结束。
松赞干布绝不会甘心失败,吐蕃的国力也并未因此战而伤筋动骨。接下来的,将是更加漫长、更加复杂的博弈。
而他,站在庭州的废墟之上,已然看到了更远的未来。帝国的狂澜,将继续向西,向着那片巍峨的雪域高原,奔涌而去!
收服庭州,只是一个新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