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扬州,运河边的柳荫已经能遮住半条街。林辰坐在药铺前的竹椅上,看沈念踮脚往“仁心济世”的牌匾上系红绸,风一吹,绸带拂过檐角的铜铃,叮铃铃响得热闹。
“林辰哥,吴老先生说今天药市最盛,要多备些薄荷糖!”沈念回头,手里的糖罐晃出细碎的响声,“他还说要教我们做‘药引子糖’,把甘草汁熬进去,又甜又能调和药性!”
林辰笑着点头,目光掠过街角——那里已挤满了人,挑着药担的货郎、背着竹篓的药农、拎着布包的街坊,甚至还有几个穿长衫的读书人,正围着个卖野山参的老汉讨价还价。扬州的药市比苏州、杭州更有烟火气,药材堆在青石板上,带着泥土的腥气,与旁边糖画摊的甜香混在一起,竟格外和谐。
“阿默去码头接人了?”林辰问,手里摩挲着吴郎中送的竹制茶则,上面刻着“药舟”二字。
“是啊,”沈念塞了颗薄荷糖进嘴里,含糊不清道,“说是七皇子派来的人,带了太医院的新药书,还有……还有百草谷的消息!”
提到百草谷,林辰的心轻轻一动。离开谷里已有半年,不知周鹤叔种的七叶一枝花长得如何,雪团(那只白狐)是否还总偷啃陈皮。他起身往码头走,想早点接到消息,刚过巷口,就见阿默牵着匹马走来,马背上坐着个穿青色官服的年轻人,眉眼间带着几分书卷气,正是太医院的赵砚——当年在百草谷见习的学生。
“林先生!”赵砚翻身下马,手里捧着个锦盒,脸上的笑比运河的春水还暖,“七皇子殿下怕您惦念百草谷,特意让我带来周鹤叔的信,还有这株‘并蒂七叶一枝花’,说是谷里新培育的品种。”
锦盒打开,里面是株奇特的药草,两片七叶一枝花的根茎并生在一起,顶着朵淡紫色的花。林辰认得,这是药宗的“共生草”,需用两株同源的幼苗嫁接,三年才能开花,据说药效比普通七叶一枝花强一倍。
“周鹤叔说,这花是特意为您培育的,”赵砚笑着说,“还说雪团生了三只小狐狸,天天在药圃里打滚,把新播的紫苏籽都刨出来了。”
林辰忍不住笑了,仿佛看见白狐一家在百草谷的暖房里捣乱的样子。他接过周鹤叔的信,信纸带着熟悉的药香,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却透着亲切:“……谷里的紫苏收了三茬,七叶一枝花卖了好价钱,够添十个新药柜。影夫人说你们在扬州开了分号,等秋收了,我让阿默他爹送批药材过去……”
信末画着只简笔画的狐狸,旁边写着“雪团代笔”,逗得众人都笑了。
赵砚的到来,让扬州的药市更热闹了。太医院的学生要来的消息传开,不少郎中都带着自家的秘方来请教,药铺前的青石板上,很快摆满了各种药草、药方,甚至还有人扛来半根野山参,说是要请“京城来的先生”鉴定。
“这参年份够了,但须子断了三根,药效损了三成。”赵砚的手指轻轻拂过参须,语气认真,“不过用来泡酒还行,能补气血。”
卖参的老汉听得心服口服,当即要把参送给赵砚,被婉拒了:“老先生留着换钱吧,我只是来学习的,林先生才是真懂药的。”
林辰正在给街坊们分“药引子糖”,是吴郎中教的法子,用甘草、紫苏汁熬的,甜里带着清苦。见赵砚被围在中间,便笑着解围:“赵先生在太医院研究‘古方新用’,比如用我们教的‘驱铅汤’改良了‘安神丸’,治好了不少宫里的小太监呢。”
赵砚的脸微红:“都是林先生的法子好。这次来,还想请教您‘并蒂七叶一枝花’的炮制法,七皇子说这可能是解开‘药宗解毒方’的关键。”
吴郎中在一旁听得入神,突然道:“老辈人说,药宗的‘百草解毒方’需要‘共生草’做引,看来是真的。”他从屋里取出个旧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片干枯的花瓣,边缘带着淡淡的紫色,“这是我内人当年从药宗后人手里换的,说是‘并蒂花’的花瓣,能解百种蛇毒。”
林辰接过花瓣,与锦盒里的并蒂花对比,果然纹路一致。他想起林文渊的手记,其中一页画着“解毒方”的配伍,最后一味药只画了个并蒂花的符号,旁边写着“共生则力倍”。
“原来如此,”林辰恍然大悟,“单株七叶一枝花只能解普通蛇毒,两株共生,才能解‘五步蛇’‘眼镜王蛇’这类剧毒。”
赵砚赶紧掏出纸笔记录:“那炮制时需要注意什么?是不是要用蚀骨井水?”
“不仅要用蚀骨井水,”吴郎中补充道,“还得用运河的淤泥封存七日,去其烈性。我内人笔记里记过,当年药宗传人就是这么做的。”
众人听得入迷,连讨价还价的货郎都停了手。阳光透过柳荫照在他们身上,把药草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在地上写满了“传承”二字。
傍晚的药市渐渐散了,赵砚帮着整理药方,突然指着其中一张问:“林先生,这‘藕节炭止血方’,为何要加芦苇根?”
林辰刚要回答,吴郎中却先开口了:“因为运河边的藕节性子偏凉,加芦苇根能中和,不然会伤脾胃。这是我内人琢磨出来的法子,当年救过不少码头的搬运工。”他看着赵砚,“你们太医院的方子讲究‘君臣佐使’,我们民间的方子讲究‘水土相和’,其实是一个理。”
赵砚连连点头,在本子上记下:“水土相和……说得好!难怪七皇子总说,民间的方子比宫里的鲜活,因为连着土地和人心。”
沈念端来晚饭,是扬州的“药粥”:紫苏叶煮粳米,加了几颗枇杷果,是吴郎中教的做法,说是“安神养胃”。赵砚喝了两口,眼睛一亮:“比太医院的‘莲子羹’还爽口!回去我要教御膳房做!”
“可别,”林辰笑着摆手,“这粥的妙处,在扬州的水和新摘的紫苏,到了京城,怕是变味了。”
阿默正在给马喂草料,闻言接口:“就像百草谷的七叶一枝花,移到京城就长不好,因为离不了终南山的雪水。”
赵砚若有所思:“看来药和人一样,都有故土情结。”他从行囊里掏出本《新修本草》,“这是七皇子让我带来的,说是唐朝的药书,里面记载了不少西域的药材,或许能和你们的民间方子互补。”
林辰接过书,泛黄的纸页上印着古朴的药图,其中一页画着“安息香”,旁边写着“能通窍,治中风昏迷”。他想起吴郎中说的“火熨法”,突然道:“若用安息香熏鼻,再配合‘火熨’,治溺水昏迷是不是更好?”
赵砚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古书说‘香能醒神’,火能散寒,两者结合,效果肯定翻倍!”
吴郎中捋着胡须笑:“这就是‘新老相济’了。老方子像陈年的酒,新法子像刚开的花,掺在一起,才够味。”
窗外的月光落在药柜上,把那些熟悉的药名照得清晰:紫苏、薄荷、七叶一枝花……林辰看着赵砚认真记录的侧脸,突然觉得,无论是太医院的学士,还是民间的郎中,无论是唐朝的药书,还是今天的药粥,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生”的希望。
赵砚在扬州待了半月,每天跟着林辰他们出诊、认药、熬膏,把民间的方子记了满满三大本。临走前,他非要留下太医院的“金针谱”,说是“以方换方”。
“这可太贵重了。”林辰推辞。
“不贵重,”赵砚认真道,“七皇子说,医术不该藏着掖着。您教我们民间的法子,我们送您金针谱,这样才能让更多人受益。”他顿了顿,又道,“对了,七皇子还说,等您有空回京城,他要请您去太医院讲学,让那些学生也听听‘药舟渡人’的故事。”
林辰笑着点头,心里却明白,自己大概不会常去京城了。扬州的药铺、苏州的学堂、杭州的药舟,还有百草谷的药圃,这些地方像串起来的珠子,每一颗都系着他的牵挂。
送赵砚去码头时,运河上的画舫正奏着小曲,两岸的柳树枝条垂到水面,搅碎了满河的霞光。赵砚上船前,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锦囊,递给林辰:“这是七皇子让我转交的,说是‘宸’字玉的另一半,终于找到了。”
锦囊里是半枚碎玉,与林辰药囊里的那半拼在一起,正好是个完整的“宸”字,玉缝处刻着极小的“药宗”二字。
“原来这玉是药宗的信物。”林辰喃喃道。
“是啊,”赵砚笑道,“七皇子查了太医院的旧档,说林文渊先生本是药宗的最后一代传人,这玉是药宗的‘镇宗之宝’,能辨别药材真伪。”
林辰握紧玉,突然觉得两世的记忆在此刻彻底通了——梦里的医学知识,药宗的解毒方,七皇子的铅毒,民间的土方子,原来都被这枚玉串在了一起,指向同一个终点:让药草救人,让真相流传。
船开时,赵砚站在船头挥手:“林先生,记得回信!七皇子等着听扬州的药市故事呢!”
沈念追着船跑:“赵先生,记得教御膳房做紫苏粥啊!”
林辰和阿默站在码头,看着船影渐渐消失在运河的尽头,水面的霞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吴郎中拄着竹杖走来,看着那枚并蒂七叶一枝花,笑道:“该炮制了,用运河的淤泥,蚀骨的井水,还有……”他看向林辰,“你两世的心思。”
林辰点头,转身往药铺走。夕阳落在“百草堂”的木匾上,把“药舟渡人”四个字照得金光闪闪。他知道,这路还很长——要教孩子们认药,要改良老方子,要让并蒂花年年开花,要让更多人知道,药香里藏着的,从来都是生生不息的希望。
晚风拂过柳梢,带着运河的潮气和药铺的清香,像在说:别急,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