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的清晨,百草谷弥漫着淡淡的霜气,“七州同”的藤叶上凝着冰晶,像缀满了碎钻。周小满正往藤根下撒草木灰,忽然听见谷口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特别,落脚时脚尖先着地,带着种刻意放轻的谨慎,像极了上次那个黑衣人的身法。
“谁?”小满握紧了手里的木瓢,转身望去,只见一道黑影从藤架后闪出来,依旧蒙着面,手里却提着个食盒,不像来偷东西的样子。黑影见被发现,竟往后缩了缩,声音隔着布巾传出来,有些闷:“我……我来送东西。”
这时,林辰提着药篮从屋里出来,看见黑衣人,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呵斥,只是平静地问:“又来偷《藤谱》?”
黑衣人赶紧摇头,把食盒往前递了递:“不、不是,上次……上次多谢老先生手下留情。这是家母做的点心,赔个不是。”他的声音有些发紧,透着股不自在,倒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小满愣住了,这跟她想象中的对峙完全不一样。阿木尔和苏文也闻声赶来,手里还握着扁担和画笔,见此情景,都有些不知所措。
林辰看着那食盒,又看了看黑衣人微微颤抖的手,忽然笑了:“进来吧,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他转身往院里走,黑衣人犹豫了一下,竟真的跟了进来,脚步依旧很轻,却少了几分警惕。
食盒打开,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梅花形状的酥饼还冒着热气,糖霜上撒着点松仁,看着就很可口。“家母说,老先生是懂药的,特意在馅里加了点茯苓,安神。”黑衣人解释道,声音比刚才自然了些。
林辰拿起块酥饼,尝了一口,点了点头:“手艺不错,比镇上茶馆的强。”他看向黑衣人,“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一直叫你‘黑影’。”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才说:“在下……沈砚。”
“沈砚?”林辰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他腰间——那里别着块玉佩,雕的是缠枝莲纹,看着像是官宦之家的物件,“李侍郎是你什么人?”
沈砚的身子僵了一下,低声道:“是家舅。上次……是他逼我来的,我并不想偷《藤谱》。”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张纸,递了过来,“这是太医院新拟的‘七州同’培育方子,其实是想借机掺假,让藤苗只能在京畿附近生长。我偷出来了,或许对您有用。”
纸上的字迹娟秀,却透着股阴狠,果然在几味主药里加了寒性的“冰魄草”,长期使用,确实会让藤苗失去在偏远地区扎根的能力。林辰看着纸,眉头微蹙,沈砚却忽然说:“我知道这方子不对。家父曾是药农,我从小跟着认药,冰魄草能固形,却伤根,哪能当主药?”
这话让林辰多看了他两眼:“你懂药?”
“略懂些,”沈砚有些不好意思,“家父去世后,家母才带着我投奔舅舅,可他总说行医没出息,非要我学那些钻营的法子。”他说着,眼神黯淡下来,像蒙了层霜的藤叶。
小满看着他,忽然觉得他不像个坏人,倒像是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你要是喜欢药,以后可以常来啊,”她脱口而出,“林爷爷可会认药了,七州的草药他都认识。”
沈砚抬头看了看林辰,见他没有反对,眼里闪过丝光亮:“真的可以吗?”
“有何不可?”林辰拿起块酥饼,又递给沈砚一块,“这‘七州同’的藤,不认身份,只认真心。你若真心喜欢,来看便是。”
接下来的日子,沈砚果然常来百草谷。有时带着家母做的点心,有时背着药篓来帮忙采草药,渐渐地,他不再蒙脸,露出张清俊的脸,眉宇间带着股书卷气,只是说起舅舅的逼迫时,总会攥紧拳头,像在跟自己较劲。
他懂药,且眼光很毒。有次小满采错了“断肠草”,被他一眼认出:“这叶子边缘更尖,茎上有细毛,是断肠草,不是金银花。”说着,他从药篓里拿出株真正的金银花,“你看,这绒毛是白色的,断肠草的是褐的,碰了会发痒。”
林辰看着他讲解,眼神里带着赞许:“你父亲教得好。”
沈砚的脸微红:“家父说,认药如认人,不能只看表面。”这话让林辰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这话在理。”
阿木尔起初对沈砚还有些防备,直到有次两人一起给藤架加固。沈砚看似文弱,绑藤结的手法却极快,且打得又牢又巧,竟是军中常用的“连环结”。“你怎么会这个?”阿木尔惊讶地问。
“家父以前是戍边的军医,教过我些军中的法子。”沈砚低头绑着结,“他说,结打得牢,藤架才稳,人心也一样,得用真心系着。”阿木尔听了,对他多了几分亲近,后来竟常约着一起去后山采草药,聊得全是药草的习性,倒像对忘年交。
苏文则发现沈砚画得一手好药草图,线条精准,连叶脉的走向都分毫不差。“你这画法,有点像宫里的《本草图谱》。”苏文翻着他的画稿,忍不住赞叹。
“家母以前在宫里当差,学过几天工笔。”沈砚有些不好意思,“我照着她留下的稿子练的。”他说着,在“七州同”的图旁添了只蓝信使,翅膀上的纹路比苏文画的还要细致。
这天,沈砚又来谷里,却带着身伤,手臂上缠着渗血的布条。“是舅舅打的,”他咬着牙,“我不肯帮他偷《藤谱》的备份,他就动了手。”
林辰给他处理伤口,见伤口边缘整齐,像是被戒尺打的,眉头皱得更紧:“你若不想回去,便在谷里住下吧。”
沈砚愣住了,眼里泛起泪光:“真的可以吗?我……我什么都愿意做,劈柴、挑水、侍弄草药都行。”
“正好缺个识药的帮手,”林辰帮他包扎好伤口,“这‘七州同’的籽要分去七州,正需要人仔细分拣,你来得正好。”
沈砚用力点头,拿起药篓就去分拣籽实,指尖划过饱满的籽壳时,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珍宝。小满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正在藤架下翻书的林辰,忽然觉得,这谷里的藤又多了根新枝,而这新枝,正用真心往老藤上缠,缠得自然又牢固。
夕阳西下,沈砚帮着收药晒草,动作已经很熟练。林辰坐在藤荫下,看着他和阿木尔、苏文一起说笑,忽然想起沈砚说的那句“认药如认人”。是啊,人也如藤,有的藤看着粗壮,心却是空的;有的藤看似细弱,根却扎得深。这沈砚,便是根扎得深的藤,只要给点土,给点暖,就能长得扎实。
沈砚似有所觉,回头望了望林辰,露出个腼腆的笑,像株迎着夕阳的新藤。藤架上的七结绳在风中轻轻晃,七种颜色交织在一起,像无数颗心,在岁月里慢慢靠紧,结出个解不开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