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黑暗。
这是萧无涯踏入幻心阵后的第一感觉,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海,五感被剥夺,唯有那无孔不入的幻力与阴冷的“蚀心魔雾”如同附骨之疽,不断侵蚀着他的心神壁垒。
《静心咒》在心间无声流淌,化作一道道清流护持灵台,阳佩散发出的温热稳固地守护着识海核心,让他如同怒海狂涛中的礁石,虽承受着连绵不绝的冲击,却始终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他清晰地知道这是幻境,是阵法与魔雾勾动他内心记忆与执念所化的虚妄。
然而,那混合了“蚀心魔雾”的幻力,歹毒异常。它并非强行制造光怪陆离的恐怖景象,而是如同最狡猾的猎人,悄然潜入记忆深处最柔软、最不愿触及的角落,将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血色伤疤,血淋淋地重新揭开,并百倍放大其中的痛苦与绝望。
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青草气息、泥土腥味以及淡淡炊烟的味道,突兀地,却又无比真实地钻入他的鼻尖。
萧无涯的心神猛地一颤!这味道……是青牛村!是那个他生活了八年,承载着他短暂童年所有温暖,却又在一夜之间化为炼狱的地方!
眼前的无尽黑暗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撕开的幕布,刺目的光线涌入,模糊的光影飞速凝聚、变得清晰、鲜活……
阳光,有些晃眼,带着初夏午后的暖意。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村口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下,浓密的树冠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蝉鸣声聒噪却充满生机,远处是错落有致的低矮土坯房,几缕炊烟正袅袅升起,融入湛蓝的天际。几个光着屁股、皮肤晒得黝黑的孩童正在泥地里追逐打闹,溅起一片片泥点,发出无忧无虑的、银铃般的笑声。王婶站在自家院门口的篱笆旁,手里端着一个竹编的簸箕,里面装着刚摘下的豆角,她脸上带着熟悉的、慈和的笑容,朝着他这边招手:“无涯,回来啦?今天跟清虚道长上山,找到啥好药材没?”
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温暖,与他记忆深处那个平静、祥和、与世无争的小山村别无二致,甚至比记忆中的画面更加鲜明,更加充满活力,充满了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生”的气息。
“不!这是幻境!是假的!”萧无涯在内心深处发出咆哮,《静心咒》加速运转,识海中清光大盛,试图撕裂这令人沉沦的温暖假象。理智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虚妄,是阵法针对他内心最深处渴望的恶毒攻击。
然而,那“蚀心魔雾”如同找到了绝佳的突破口,疯狂地放大着他对这份“早已失去的安宁”的刻骨眷恋与无尽愧疚。这美好,越真实,对比即将到来的残酷,就越发令人无法承受。
“无涯哥哥!”一个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羊角辫、脸蛋脏兮兮却有一双异常明亮大眼睛的小女孩,咯咯笑着从旁边跑过来,伸出小手紧紧攥住了他青衫的一角,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催促道:“你上次答应给我编的蝈蝈笼呢?可不能耍赖!”
是小丫……隔壁陈叔家的小女儿,总是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
萧无涯垂在袖中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冰冷的煞气在左臂那特殊的经脉中开始不安地窜动、奔涌,带来阵阵灼痛。他知道这是假的,眼前的小丫,温暖的王婶,嬉闹的孩童,都只是阵法依据他记忆碎片编织的幻影!但那鲜活的音容笑貌,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愧疚与无力感……如同无数细密的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就在他心神因这极致的“真”与“善”而产生剧烈动摇, 《静心咒》构筑的防线出现细微涟漪的刹那——
异变骤生!
天色,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
不是日暮西沉的自然昏暗,而是一种浓郁得化不开的、带着浓重铁锈与血腥气的黑暗,如同泼洒的浓墨,又如同活物般,从天边、从四面八方,以一种令人窒息的速度疯狂蔓延过来,瞬间吞噬了明媚的阳光,吞噬了袅袅的炊烟,吞噬了孩童纯真的笑声……温暖祥和的村庄,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按入了冰窟!
“呜——嗡!”
一声凄厉、尖锐,带着金属扭曲摩擦般刺耳噪音的号角声,猛地撕裂了短暂的死寂,从村庄外围的山林方向传来!
这号角声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点燃了累积的恐惧。
“敌袭!快跑啊!”
“妖怪!是吃人的妖怪来了!”
“孩子!我的孩子在哪里?!”
“救命——!”
惊恐到变形的尖叫、绝望无助的哭喊、兵刃仓促出鞘的碰撞声、重物撞破木门的碎裂声、房屋倒塌的轰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之前的安宁祥和撕得粉碎,将整个青牛村毫不留情地拖入了血腥地狱的深渊!
萧无涯眼睁睁地看着,一道道模糊扭曲、散发着与那“蚀心魔雾”同源却浓郁百倍阴冷死寂之气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弥漫的黑暗中冲出!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如人,时而如兽,速度快得惊人,手中挥舞着由阴影凝聚的利爪兵刃,见人就杀!
利爪轻易地撕裂村民单薄的布衣,贯穿温热的胸膛;阴影兵刃划过,带起一蓬蓬滚烫的鲜血,染红了黄土垒砌的院墙,染红了门前的青石板路,浓烈的血腥味几乎令人作呕。
“不!住手!!”萧无涯双目瞬间布满血丝,尽管残存的理智仍在嘶吼着这是幻境,但那惨绝人寰的景象,与他记忆深处最痛苦、最不愿回忆的烙印完美重合,甚至因为“蚀心魔雾”的催化,变得比真实记忆更加清晰、更加残酷!
他看到了平日里待他如亲子的陈叔,为了保护吓得呆立原地的小丫,怒吼着举起锄头冲向一道黑影,却被那黑影反手一爪,轻易地掏穿了胸膛,鲜血混合着内脏碎片喷溅而出,陈叔圆睁着双目,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至死都望着小丫的方向。
他看到了刚刚还在笑着招呼他的王婶,被一道黑影撞塌了院墙,埋在了碎石断木之下,只有那只握着豆角簸箕的手还露在外面,微微抽搐着。
他看到了德高望重的老村长,须发皆张,挥舞着一把生锈的柴刀,咆哮着带领几个青壮冲向黑影最多的地方,却在下一刻被数道黑影同时扑上,撕扯……顷刻间便没了声息。
熟悉的房屋在燃烧,熟悉的面孔在惨嚎中倒下,熟悉的村庄在眼前分崩离析……
“啊——!!”
无边的愤怒!滔天的恨意!刻骨的无力感!以及那深埋心底、日夜啃噬着他灵魂的愧疚——如果当时自己再强一点,如果当时自己能做点什么……种种极端情绪,如同积蓄万年的火山,在他胸中轰然爆发!他一直用理智和《正阳护体》强行压抑的,对那场灭村惨案的执念,对造成这一切的凶手(影煞,以及其背后的血焰盟)的彻骨仇恨,在这一刻,被这精心编织的幻境与歹毒的“蚀心魔雾”彻底点燃、引爆!
《静心咒》的平和韵律,在这如同海啸般汹涌的负面情绪冲击下,瞬间变得支离破碎,效力大减。阳佩传来的温热,也被一股骤然从他体内升腾而起、冰冷暴戾到极点的凶煞气息死死压制!
“轰——!”
丹田内,那灰金色的混沌漩涡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旋转,甚至发出了低沉的轰鸣!大量的、精纯的煞气彻底失去了《正阳护体》与意志的束缚,如同挣脱了牢笼的远古凶兽,顺着左臂那早已“适配”的经脉咆哮涌出!灰黑色的气流在他周身剧烈缭绕、翻滚,将他一身青衫鼓荡得猎作响。他的双眼瞬间爬满狰狞的血丝,原本清亮的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骇人的红芒占据,额角青筋暴起,面容因极致的愤怒与杀意而扭曲!
煞气,彻底失控了!
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尸山血海中无助蜷缩、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的八岁孩童,唯一的区别是,此刻的他,体内拥有了足以毁灭眼前一切的力量!而这份力量,正被狂怒与仇恨支配!
“杀!杀了你们!为陈叔报仇!为王婶报仇!为所有人报仇!!”他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嘶哑低吼,残存的理智正在被暴戾、杀戮与毁灭的欲望迅速吞噬。他彻底忘记了这是幻境,忘记了身处何地,忘记了小比,心中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撕碎!将眼前所有这些散发着阴冷死气的黑影,全部撕碎!用它们的魂飞魄散,来祭奠青牛村枉死的乡亲!
他并指如剑,甚至忘记了使用任何剑招技巧,完全凭借本能,将体内汹涌澎湃的煞气疯狂宣泄而出!一道远比平时更加粗壮、颜色深邃如墨、边缘扭曲不定、充满了最纯粹毁灭气息的灰黑色剑气,带着撕裂空气的刺耳尖啸,猛地斩向离他最近的一道扑来的黑影!
这一剑,毫无章法,只有最原始、最野蛮的杀戮意志!
“噗嗤!”
剑气过处,那道黑影应声而碎,化为缕缕黑烟消散。然而,这并未带来任何缓解,反而如同火上浇油!更多的黑影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它们发出无声的咆哮,挥舞着阴影利爪,前仆后继地涌向他。
幻境之外,主持阵法的一位执事猛地脸色剧变,死死盯着代表萧无涯所在方位的那片光幕。只见那片原本只是混沌变幻的光幕,此刻竟剧烈波动起来,并且从核心处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的灰黑色光芒,那光芒中蕴含的暴戾与死寂之意,甚至隐隐透出阵法之外,让靠近的一些弟子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与恐惧!
“不好!丙区七位!煞气反噬,心神即将彻底失守!快准备强行干预!”那执事失声惊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种情况在小比中极其罕见,一旦处理不当,弟子很可能就此废掉!
高台之上,玉衡真人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但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冷厉寒光。他身旁那位戒律堂的赵长老,面色也愈发沉凝,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
紫阳真人依旧端坐,但若有熟悉他的人在近处,便能发现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已然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光幕中传来的、属于萧无涯的暴走煞气,更能感受到那煞气中混杂的、一丝外来的阴毒魔雾气息。但他不能动,这是小比规矩,除非弟子有性命之危,否则长老不得插手。
阵内,萧无涯已然彻底陷入疯狂,灰黑色的毁灭剑气纵横挥洒,不管不顾地斩向一道道扑来的黑影。每一次挥剑,都引得周身煞气更加沸腾,左臂经脉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皮肤表面甚至开始渗出细密的血珠,但他浑然未觉。
然而,那些黑影仿佛无穷无尽,如同潮水般源源不绝地从黑暗中涌出。更可怕的是,萧无涯敏锐地察觉到(即便在疯狂中,战斗本能依旧存在),他每斩杀一道黑影,那弥漫在幻境中的阴冷“蚀心魔雾”就似乎更浓郁一分,并且如同拥有生命般,顺着煞气与他心神连接的缝隙,更深地钻入他的识海,如同最甜美的毒药,滋养着他内心的暴戾与仇恨,加速着他的沉沦,将他更紧地捆绑在这复仇与杀戮的循环之中。
他左臂的灼痛越来越剧烈,意识在无边煞气与魔雾的双重侵蚀下,如同风中残烛,正在滑向彻底黑暗的深渊。对灭门惨案的执念,如同一把淬毒的双刃剑,在此刻赋予了他毁灭性的力量,却也险些将他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魔道,成为只知杀戮的怪物。这个因惨痛过去而形成的致命弱点,在此刻暴露无遗,也为他未来被善于玩弄人心、洞察弱点的玉玑子所利用,埋下了最危险的隐患。
就在他心神即将被煞气与幻境完全吞噬,最后一点清明也要被血色淹没的千钧一发之际——
“痴儿……守住本心……”
一声若有若无,仿佛跨越了万古时空,带着无尽沧桑、温和却又蕴含着某种不容置疑道韵的叹息,如同初春第一缕融雪之风,轻轻拂过他那被杀戮与仇恨炙烤得近乎干涸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