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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花倚着院角的老石栏开了,瓣子是揉过的软粉,沾着晨露时像姑娘未施粉黛的颊,风一吹就轻轻晃,似要把那点甜意晃进空气里。待日头爬高些,粉便慢慢沉下去,晕出浅红,到了傍晚,竟染了半片霞色,成了浓艳却不艳俗的红,活脱脱换了副模样。

秋风卷着几片银杏叶打它枝桠间过,它也不怯,只轻轻抖落瓣尖的凉,把细碎的香散在阶前——不似春桃浓烈,也不似夏荷清苦,是秋里独有的温软。暮色浓了,它便敛了些艳,红得渐渐柔和,仿佛在等夜里的露,再把明日的粉,细细酿出来。

暮色刚漫过院墙头,钱庆娘便搬了竹凳坐在老石栏旁,手里捏着半块没缝完的青布帕子,银针穿线时,目光总忍不住往芙蓉花上落。瓣子上的红已柔得像浸了温水,风掠过,一片花瓣轻轻巧巧落在她膝头,庆娘指尖一捻,软乎乎的,忍不住笑了。

“庆娘,药熬好了,我给你送过来。”院门外传来轻唤,接着是药箱铜扣碰撞的脆响,医女苏芷提着竹制药箱走进来,青布衣裙沾了点暮色的凉,发间却别着朵刚摘的浅粉芙蓉——是晌午她来诊脉时,庆娘顺手递她的。

苏芷把温着药的瓦罐放在石栏上,目光扫过满枝芙蓉,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这花今日比昨日红得匀些,再过两日,瓣子收了,取些晒干,能和甘草配着,给你润润嗓子。”钱庆娘接过瓦罐,揭盖时飘出淡淡的药香,竟和芙蓉的温软香缠在了一起。

“还是你心细,”庆娘抿了口药,虽微苦,看了眼身边的苏芷和满枝芙蓉,倒不觉得涩了,“自打你住到村西,我这身子也利索了,每日看着这花,再等你送药来,倒成了盼头。”苏芷笑着把药箱往石栏边靠了靠,伸手拂去庆娘发间沾的芙蓉花蕊:“那明日我早些来,陪你看这花晨时酿粉的模样,定比今日还好看。”

庆娘点头,手里的银针又动了起来,月光慢慢爬上来,落在两人肩头,也落在那枝芙蓉上,瓣尖似已沾了星点夜露,正悄悄酿着明日的软粉。

中秋这日,苏芷来得格外早。东方才泛起鱼肚白,她臂弯挎着个盖蓝印花布的竹篮,还未进院门,声音已带着笑意传来:“庆娘,你看我带了什么来?”

庆娘推开窗,晨风捎来清甜的饼香。但见苏芷掀开布巾,篮中赫然躺着数月饼,并两只小巧可爱的兔儿爷。“今日中秋,我们晚上也拜月娘,可好?”苏芷将兔儿爷放在石栏上,那泥塑的玉兔身着彩袍,憨态可掬,倚着芙蓉根部的老石栏,仿佛也在仰头嗅那花香。

“好,好。”庆娘连声应着,心底泛起暖意。她转身从屋里端出方木盘,上头摆着红彤彤的石榴、嫩生生的莲藕,还有自己前几日熬的桂花酱。“只是我这身子,怕是熬不到月上中天……”她话音未落,苏芷已接过木盘,柔声道:“无妨,我们傍晚就摆起来。拜月,原也不全在时辰,心诚则灵。”

两人便在芙蓉树下忙活开来。木案是旧的,铺上苏芷带来的一方月白素绸,便将月饼、瓜果一一摆上。苏芷又取出两只以非遗绒花技艺制成的芙蓉绢花,别在案前,风一吹,绢花与枝头真芙蕖一同轻颤,竟难辨真假。

暮色四合,月轮初升,清辉如水银泻地。芙蓉花在月光下染上了一层胭脂色,比往日更添几分朦胧娇艳。苏芷扶着庆娘在案前站定,依照“女不祭灶”却也“拜月”的古礼,对着天边那轮圆月盈盈下拜。庆娘望着月神牌位的方向,心中默念的并非自身康健,而是愿此般安宁岁月长存,愿身边这暖心人永伴。

拜罢月光,苏芷又点亮一盏荷花水灯,小心放入阶前溪流。那灯载着一点暖光,晃晃悠悠,顺水漂远,与邻家放出的盏盏明灯汇成一片流动的星河。“真美啊,”庆娘倚着门框轻叹,“像是在广寒宫里宿了一般。”

“夜深星月伴芙蓉,如在广寒宫里宿。”苏芷轻声应和,扶庆娘坐回石栏边的竹凳上,又往她膝上盖了薄衾。她则从药箱里取出几包晒好的芙蓉花瓣,低头细细分拣。月色愈发皎洁,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融在一处。

“这芙蓉,朝白暮红,一日凡三变,倒应了这团圆夜。”庆娘看着苏芷在月光下专注的侧影,忽然觉得,这医女便如院中芙蓉,其色虽日异,其质却恒久,将一份温软而坚韧的陪伴,静静融入这秋日的每一寸光阴里。

夜渐深,秋风卷着凉意,却吹不散满院由芙蓉花散发的温软香气与药草清苦交织的气息。苏芷抬头,见庆娘眼帘微垂,知她乏了,便轻声道:“明日我再来看花,也看你。”庆娘含笑点头,看那月光为苏芷发间的芙蓉与绢花都镀上了一层清辉,恍然觉得,这中秋的月与眼前的花、身边的人,都已在这温柔的夜色里,酿成了岁月中最甜暖的念想。

暮色如铁锈般沉淀在“灰狱”的石阶上,这里是位于河西道边缘的“砾石镇”,专用于关押涉及异族要案的囚徒。陈默坐在冰凉的石阶上,指腹反复摩挲着半块刻着突厥狼首纹路的玉佩。玉佩的裂纹像一道凝固的闪电,贯穿了狼的右瞳。

三日前,他在镇外十里处的“鸦鸣岗”发现这个奄奄一息的人。此刻,囚室深处的李三裹着粗麻囚衣,蜷在铺草上。他约莫三十五六岁,面容被风霜与伤痕蚀刻出粗粝的线条,紧抿的嘴唇毫无血色,一双手虽缠着绷带,指骨却依然显得异常有力。陈默将水碗递过去,他迅速抬眼一瞥——那眼神如同受困的狼,警惕而疲惫——然后极快地低头啜饮。

“他指甲缝里嵌着松香。”

清冽的女声自身后响起。长公主李静姝悄然立于暮色中,身着月白常服,外罩一件青灰色锦纹披风,乌发仅以一根素银簪子绾住。她面容清丽,眉眼间自带不容置疑的威仪,此刻指尖正捏着一张小笺。

“从‘云鹤坊’那座假刺史府的书房暗格里搜出的账册,页角也沾着同样的松香碎屑。那是西岭‘黑松矿场’苦力手上才常见的东西。”

她将纸条递给陈默,目光却锐利地投向囚室方向。

恰在此时,一阵穿堂风掠过,将那扇沉重的铁木门吹开一道缝隙。囚室内的李三似乎被惊动,昏暗中他的眼睛倏然亮起,但那光芒如同火星落入寒潭,瞬间熄灭,他迅速将脸埋入阴影,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

陈默起身,推开囚室的门。潮湿的霉味混合着草药气息涌出。他将那半块玉佩轻轻放在李三面前的矮桌上。

“李兄,”陈默放缓了声音,“这是你从遇袭的突厥使团马车上带出来的,对吗?此乃突厥阿史那部可汗的随身佩饰,非心腹亲卫不能近身。它为何会在你手里?鸦鸣岗上,你又为何身受重伤?”

李三搁在膝头的手指猛然蜷缩,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他依旧沉默,但陈默清晰地看到,他的视线死死黏在玉佩那道狰狞的裂痕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口沉重的呼吸。

一旁的李静姝向前半步,清冷的声音在囚室内回荡:“黑松矿场私采铁矿,熔炼的兵刃经由假刺史之手,混入边境互市。如今可汗信物在此,你若执意沉默,这私通外敌、构陷使团的罪名,便要由你一人承担了。”

李三猛地抬头,眼中第一次爆发出强烈的情绪,那不再是单纯的警惕或恐惧,而是混杂着愤怒与……冤屈。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沙哑的声音:“…那不是……”

陈默(目光锐利,紧盯着李三): “不是什么?不是私通?那你告诉我,这玉佩从何而来?你身上的伤,指甲里的松香,又作何解释?”

李静姝(语气沉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证据链环环相扣,指向你与矿场、假刺史乃至使团遇袭都脱不了干系。沉默,救不了你,也救不了你想保护的人——如果真有这个人的话。”

李三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看陈默,又看看李静姝,最终目光落回那半块玉佩上,仿佛在与内心某种巨大的力量搏斗。囚室内,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在回荡,而窗外的暮色,已彻底沉入黑夜。

李三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抹幽绿上,呼吸陡然粗重。他布满伤痕的手猛地抬起,似乎想抓住那块石头,却在半空硬生生停住,转为剧烈的颤抖。

“这…这是…”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石磨过,每个字都带着血丝,“阿依娜的…她从不离身…”

陈默与李静姝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陈默(将孔雀石轻轻推向李三):“慢慢说。阿依娜是谁?这块石头为何在她手中?”

李三的指尖终于触碰到孔雀石冰凉的表面,仿佛被烫到般缩了一下,又紧紧握住。他眼底泛起血丝,那些强撑的戒备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是…可汗的掌上明珠。”李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某种遥远的温柔,“那年草原盛会,我作为使团护卫统领,见她坐在可汗身边,发间就缀着这般绿色的石头…”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情绪:“但我与阿依娜清清白白!这块石头,是她得知我要深入黑松矿场时,硬塞给我的信物。她说…若遇不测,可凭此物向河西道的‘翠羽阁’求援。”

李静姝(眉头微蹙):“翠羽阁?那是江南丝绸商人在本镇开设的绣坊,与突厥公主有何关联?”

“不,那不是普通的绣坊。”李三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孔雀石上的纹路,“阿依娜曾说,孔雀石指引的方向,就是真相所在。我一直不解其意,直到在矿场深处…”

他忽然噤声,警惕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矿场下面不只有松香。我在最深的坑道里,看见了整片孔雀石矿脉。”

李三的喉结又滚了滚,指尖摩挲孔雀石的力道重得几乎要将石面磨花,眼底的惊惧顺着纹路漫开:“那坑道深得像吞人的黑穴,壁上全是渗人的湿冷,走一步都要扶着墙——指尖蹭到的不是土,是细碎的孔雀石渣,凉得扎手。越往里走,那股松香就越淡,反倒多了股金属烧红后淬水的腥气,还有人闷哼的声音,断断续续从矿脉那边飘过来。我扒着石缝看,就见整片绿幽幽的矿脉嵌在黑岩里,像藏在地下的鬼火,几个穿黑衫的人举着烧红的铁钎,正往矿脉上戳,熔出的绿汁滴在铁桶里,滋滋冒白烟。”

他们在偷偷冶炼这种石头——不是做首饰,而是在提炼某种…东西。”

陈默神色一凛。他想起玄镜司秘卷中记载,前朝方士曾以孔雀石为辅料,炼制“蚀骨香”——一种能让人在三日之内腑脏器衰竭而亡的剧毒。

陈默:“所以你从矿场逃出来,带着这块石头,是要去翠羽阁报信?”

“是,也不全是。”李三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我逃出来时,不仅带着这块石头,还有…这个。”

他从怀中艰难地掏出一块折叠的粗布,展开后,上面用炭灰画着简陋的地图,清晰地标注着矿脉走向,其中一个角落里,画着一只展翅的孔雀。

“这是阿依娜教我的标记。她说,若见孔雀展翅,便是生死关头。”李三的声音带着决绝,“我在矿场最深处的石壁上,看到了这个标记——就刻在堆积如山的孔雀石矿上方。”

李静姝接过地图,指尖拂过那只粗糙的孔雀,沉吟片刻:“翠羽阁,孔雀标记…看来这座绣坊,远不止贩卖丝绸这般简单。”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像是瓦片被踩动的声音。

陈默猛地转头,手已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李三迅速将孔雀石和地图塞回怀中,眼中的脆弱瞬间被警惕取代。

李静姝(低声):“看来,有人不希望我们听到这些。”

月光透过囚窗,照在那块重被藏起的孔雀石原先放置的位置,留下一小片幽绿的残影,仿佛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凝视着这一切。

陈默与李静姝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决断。

“此地不宜久留。”陈默低声道,一把将李三架起。李静姝则已无声移至窗边,指尖扣住三枚银针,警惕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三人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灰狱”,朝着李三所说的城西流民聚集地——“栖霞坡”疾行。砾石镇的城墙在身后渐渐模糊,越靠近栖霞坡,空气中那股混杂着腐败、药味和若有若无腥甜的气息便越发浓重。

月光下的栖霞坡,并非如其名般诗意。低矮歪斜的窝棚密密麻麻,如同大地生长的丑陋脓疮。几人甫一靠近,便听到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孩童虚弱的啼哭。一些百姓蜷缩在窝棚外,借着月光能看到他们露出的皮肤上,有着不正常的青灰色斑点,眼神空洞,气息奄奄。

一位头发花白、脸上布满褶皱的老者,拄着木棍,颤巍巍地拦住他们,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贵人…别再往前了…这病,邪性得很…”

陈默(蹲下身,尽量放缓语气):“老丈,我们或许能找到治这病的法子。你们是从何时开始出现这般症状的?”

老翁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他指向西边那隐约可见的、如同巨兽匍匐的山峦轮廓:“西岭…是那矿场开了之后…先是山里流出的水带了怪味,喝了便浑身无力…接着,身上就开始长这些斑点,咳嗽,咳着咳着…就没了…”

旁边一个蜷缩着的妇人突然激动起来,她挣扎着指向李三之前藏身的方向:“鸦鸣岗!去过鸦鸣岗拾柴的人,回来病得更快!死得也更快!那里…那里有鬼!”

李三闻言,身体猛地一僵。他哑声道:“不是鬼…我在逃亡时,被迫躲进过鸦鸣岗的一处废弃坑道。里面…里面堆着不少矿渣,味道刺鼻,正是提炼过孔雀石后留下的残渣!他们定是将无法处理的毒渣,偷偷倾倒在那边!”

李静姝(面色凝重,她仔细观察着一个病患手臂上的青斑):“症状与典籍中记载的‘石毒’入体颇有相似之处。若真是提炼孔雀石产生的毒物污染了水源、土壤,甚至随风飘散…”

她的话未说完,但陈默已然明白。这并非天灾,而是赤裸裸的人祸!黑松矿场秘密提炼孔雀石毒药,产生的废料毒害了周边环境,城外的百姓首当其冲。

就在这时,一个约莫七八岁、瘦骨嶙峋的男孩,手里攥着一块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绿光的石头,怯生生地走到李静姝面前,将石头递给她:“仙…仙女姐姐…这个,好看…能换点吃的吗?”

李静姝接过那块石头,心头一震——正是一块未经提炼的孔雀石原矿!

那石头不大,却沉得很,李静姝指尖刚碰到,就觉一股凉意顺着指缝往骨子里钻,石面还沾着河泥的腥气,蹭得指腹发涩。男孩的手冻得肿成了红萝卜,指缝里嵌着河泥和细碎的绿粉,递完石头就往回缩,肩膀还在轻轻抖,眼神里又怕又盼。不远处的窝棚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接着是“噗”的一声,妇人咳出来的血丝落在枯黄的稻草上,红得刺眼,那妇人抬头时,青灰色的斑点爬满了脸颊,连嘴唇都泛着灰气,看得人心里发沉。

陈默(急问孩子):“这石头你从哪里得来的?”

男孩指向西岭矿场的方向,小声道:“河里…河边好多这种亮晶晶的绿石头…我们都捡来玩…”

陈默与李静姝心中俱是冰寒。毒物已渗透至此,连孩童都能轻易接触!

“必须立刻查明翠羽阁,找到解方,并阻止矿场继续为祸。”李静姝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厉,“否则,砾石镇乃至整个河西道,恐成人间炼狱。”

夜色更深,栖霞坡的哀鸣与咳嗽声如同沉重的背景,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那男孩手中孔雀石的微弱绿光,此刻看来,更像地狱入口摇曳的鬼火。

数日后,城西“追月”骑马场。

李静姝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骑射服,青丝高束,扮作来自京城的富商之女,由骑马场主事引着,参观马厩。陈默则扮作随从,沉默地跟在身后,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马场占地广阔,草色却透着几分不正常的枯黄。空气中弥漫着马匹的腥臊气与草料发酵的微酸,但陈默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淡的、熟悉的刺鼻气味——与那日李三身上携带的孔雀石碎屑,以及栖霞坡病人身上的异味隐隐相似。

主事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满脸堆笑,指着厩中一匹匹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的骏马,滔滔不绝:“小姐您看,这都是上好的河西骏马,耐力足,脚力快……”

李静姝(状似随意地用马鞭轻轻点着一匹正不安刨着前蹄的枣红马):“这马儿看似雄健,眼神却怎的如此躁动不安?贵场的草料,似乎也别有风味。”

主事笑容微微一僵,旋即恢复自然:“小姐说笑了,定是今日风大,马儿受了惊。至于草料,都是特地从北边草场运来的上等干草,绝无问题。”

这时,一阵风吹过,卷起马厩角落一些散落的草料。陈默眼尖地发现,那干草中竟混杂着些许极细微的、闪烁着黯淡绿芒的粉末。他不动声色地挪步,用脚尖轻轻碾过,那粉末粘附在靴底,触感微涩。

不远处,几个马夫正将一些空麻袋搬上板车,麻袋口残留着同样的绿色粉末。其中一名马夫咳嗽了两声,下意识用袖子擦了擦鼻尖,袖口上便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绿痕。

陈默(低声对李静姝道):“草料有问题。那些麻袋,像是用来装运矿渣的。”

李静姝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马场后方那片被木栅栏围起的区域,那里搭建着几个不起眼的棚屋,有袅袅青烟升起,并非炊烟,而是带着一股金属烧灼般的呛人气味。

“主事,”李静姝嫣然一笑,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听闻贵场后山景致颇佳,可否容我等纵马一观?”

主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后山…后山道路崎岖,正在整修,恐惊了贵客……”

就在这时,后方棚屋区域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呵斥与马匹惊恐的嘶鸣。只见一匹浑身沾满绿色粉尘的马驹像是发了狂,挣脱了缰绳,撞开棚屋一角冲了出来,鬃毛上的绿粉跟着它的动作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洇出淡淡的绿痕。它前蹄刨地时,蹄缝里还卡着几块碎矿渣,撞向棚屋的瞬间,木屑“哗啦”一声飞溅,混着绿粉扬起来,呛得旁边的马夫直捂嘴,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棚屋的木板被撞断两根,露出里面堆得半人高的矿渣堆,幽绿的光泽在阴影里晃,几个工匠慌得伸手去挡,却没留意手里的矿渣袋被木刺划破,绿粉“簌簌”撒在地上,刚好落在旁边的草料堆里,瞬间就染绿了一片干草。在空地上横冲直撞,口鼻喷出带着绿沫的白气,状极痛苦。

棚屋被撞开的缝隙间,陈默与李静姝清晰地看到,里面堆满了与李三描述相似的、闪烁着幽绿光泽的矿石残渣,几个工匠模样的人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掩盖。

“看来,‘翠羽阁’的生意,做得比我们想象的更大。”李静姝声音冰冷,“连这骑马场,也成了他们处理毒渣、甚至…试验毒物效用的地方。”

骑马场的和乐表象被彻底撕开,露出其下隐藏的、与矿场一脉相承的毒瘤。那匹发狂马驹的悲鸣,与栖霞坡百姓的咳嗽声,在这一刻,仿佛跨越了空间,凄厉地交织在一起。

正当那匹沾染绿粉的马驹被勉强制住,场中一片狼藉之际,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骑马场内紧绷的气氛。

十余骑精悍护卫簇拥着一人,径直闯入马场。来人约莫三十出头,身着墨紫色麒麟纹常服,腰束玉带,面容俊朗,眉宇间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急之色。他勒住缰绳,目光精准地锁定了李静姝,翻身下马的动作带着武将特有的利落,却又因心绪不宁而略显急促。

正是当朝驸马都尉,张远远。

下马时,他靴底的尘土“啪”地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灰点,腰间的玉带随着动作晃了晃,麒麟纹在暮色里泛着暗光。他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说话前先喘了口气,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时,能看见他指节攥得发白,连手都在微微发颤——那不是累的,是急的,眼底的红血丝爬满了眼尾,却在扫过那匹中毒的马驹时,眼神猛地顿了顿,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飞快地移开,连呼吸都滞了半秒。

他快步走到李静姝面前,甚至来不及细看场中异状,便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静姝!京中急信,母亲……母亲突发恶疾,太医署已束手,口口声声要见你最后一面!”

李静姝闻言,脸色骤变,持马鞭的手微微一紧。她与张远远虽是政治联姻,但张母王氏待她极厚,婆媳之情非同一般。

李静姝(强自镇定,声音却泄露一丝微颤):“何时的事?具体是何症状?”

张远远(眉头紧锁,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陈默和狼藉的马场,语速极快):“三日前夜间突发心口绞痛,继而昏迷不醒,面色青紫,周身时冷时热,太医说是‘邪风入腑’,药石罔效……静姝,我们必须立刻动身回京!马车已在镇外等候!”

陈默敏锐地注意到,张远远在描述病情时,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腰间玉佩的流苏,眼神在与李静姝对视一瞬后便微微移开,落在了那匹刚刚被制服、仍在喘着粗气的马驹身上,虽然只是一瞥,但那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并非纯粹的担忧,更像是一种……沉重的无奈。

李静姝(深吸一口气,目光从张远远脸上移开,扫过马厩角落的绿色粉末,再望向栖霞坡的方向,眼神逐渐恢复清明与冷冽):“突发恶疾?邪风入腑?还真是……巧得很。”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驸马,母亲病重,我为人媳,心焦如焚。但此地之事,关乎数百上千百姓生死,亦关乎边境安稳。此刻若弃之不顾,我李静姝,枉为李唐子孙。”

张远远身体一震,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急道:“静姝!母亲她……”

李静姝(抬手打断他,目光如炬):“陈默。”

陈默(立刻上前一步):“卑职在。”

李静姝:“你立刻持我令牌,飞马前往最近的折冲府,调一队府兵,封锁骑马场及后山区域,所有人员一律扣留,尤其是接触过草料和马匹者,分开讯问。同时,派人回京,拿着我的名帖,去请孙老神医,务必请他亲自为母亲诊治。”

她安排得条理分明,显然并未因突发状况而真正乱了方寸。最后,她才重新看向面色变幻不定的张远远,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驸马,烦请你先行回京,在母亲榻前替我尽孝。待我处理完此间毒患,查明真相,即刻兼程返京。若母亲果真……怪我,我亦无悔。”

暮色渐浓,骑马场内灯火初上,映照着张远远复杂难明的面容,也映照着李静姝坚定而疲惫的侧脸。家族的呼唤与百姓的哀嚎,个人的孝道与家国的责任,在这一刻,形成了尖锐的冲突,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而那匹中毒马驹偶尔发出的痛苦嘶鸣,仿佛在提醒着所有人,这里的危机,已刻不容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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