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黄昏。
北境的落日总带着一种悲壮的血色瑰丽。
残阳余晖给雁门关外那座刚诞生的青灰色堡垒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金边。
它静静的孤零零的屹立在枯黄的荒原之上。
像一头从异世界降临的沉默钢铁巨兽。
它不高只有三丈跟身后那雄伟的雁门关城墙相比甚至显得矮小。
它不大占地不过数亩像个被随意丢弃在棋盘上的孤独棋子。
但它身上却散发着一股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让人心悸的恐怖气息。
那通体由水泥浇筑成的光滑倾斜墙体没有任何可供攀附的缝隙。
那如同星芒般向外伸展出的锋利陡峭棱角充满了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纯粹几何美感。
在城墙上巡逻的秦军士兵已经没人敢再像第一天那样对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他们只是怀着一种混杂着敬畏恐惧跟一丝狂热的复杂情绪远远的打量着这座在一周多时间里从无到有“生长”出来的怪物。
那是神迹还是妖法?
他们已经分不清了。
他们只知道这东西绝非凡人所能造。
......
李源蒙恬以及神情依旧无比复杂的李信一同走上了这座刚刚诞生的堡垒。
脚下的触感坚硬踏实带着一种粗糙的颗粒感跟关城上那历经百年风雨的青石板截然不同。
“先生这......这就是你说的能抵御匈奴铁骑的坚城?”
李信抚摸着冰冷的墙垛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困惑。
这九天他像活在一场光怪陆离的大梦里。
他亲眼看着那些钢铁巨兽如何咆哮着将坚硬的冻土像豆腐一样撕开。
他亲眼看着那些黏稠的青灰色泥浆如何在一夜之间凝固成了比金石还要坚硬的墙体。
他一生的经验跟常识都被这场匪夷所思的基建神话冲击得支离破碎。
但理智和他那颗在尸山血海中磨砺了一辈子的属于老将的心依旧在告诉他。
这样一座孤零零的甚至没有护城河的小土丘如何能挡住那排山倒海而来的数万草原铁蹄?
这看起来更像一个精致的却又不堪一击的......坟墓。
“老将军此物之坚您已亲眼所见。”
李源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他走到墙体边缘指着脚下那向外平缓倾斜的墙体平静的问道:
“您觉得这墙为何要如此建造?看起来似乎比垂直的墙体更容易攀爬。”
李信沉吟片刻这是他这几天里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
“若是为了防止攀爬理应更加陡峭才是。如此倾斜虽然光滑但若敌军以飞爪钩索或是搭人梯反倒比直壁更容易借力。”
他说的是这个时代最朴素也最正确的攻城经验。
“将军所言只对了一半。”
李源摇了摇头。
“若要攻城敌人首先要面对的是我军的箭雨滚石还有檑木。”
“倾斜的墙体能让落下的滚石并非垂直坠落而是会沿着斜面翻滚加速从而对更远处的敌军造成二次杀伤。”
“其二。”李源的声音多了一丝冰冷。
“它能最大限度消除城墙正下方的射击死角。”
“我军的弓弩手站在墙垛之后能轻易的将箭矢覆盖到墙根的每一寸土地让任何企图靠近的敌人全都无所遁形。”
“至于其三......”李源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那已经快要沉入地平线的落日。
“它的倾角经过精确计算能让敌军的投石机抛射来的石弹在撞击墙体时被最大限度......弹开或是顺着斜面滑落。”
“将军坚固不只在于自身的硬度更在于如何巧妙的卸去敌人的力量。”
蒙恬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而李信则皱紧了眉头。
这些闻所未闻的理论让他感到一种本能的排斥。
战争是血与火的较量是勇气的比拼何时成了这般斤斤计较的算术问题?
李源看出了他的疑虑也不点破。
他只是领着二人继续向前走到了堡垒那如同利剑般向外突出的一个尖锐角楼之上。
这里是整个堡垒最奇特也最让人费解的地方。
“那这里呢?将军们觉得这箭塔又为何要如此突出?”李源再次问道。
“这......”
这一次李信没有贸然开口。
蒙恬沉思许久他毕竟是当世名将眼光毒辣很快便看出了些许端倪。
“这样的设计能让两座箭塔之间互为犄角彼此掩护?”
“没错!”李源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但这仅仅是它最浅层的作用。”
“它真正的作用......”
李源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冰冷甚至残忍的微笑。
“是为了高效的无情的......”
“杀戮。”
他伸出手在空中划出了两道凌厉的交叉的线。
“将军请看。”
他指着两座角楼之间那段笔直的墙体。
“这段墙体在军事上我们称之为幕墙。”
“它看似是整个堡垒最平直最容易被攻击的地方但实际上它却是一条名副其实的死亡通道。”
“任何企图攻击这段幕墙的敌人都会不可避免的将自己脆弱的毫无防备的侧翼完全暴露在左右两侧这两座箭塔的攻击范围之内!”
“我称之为交叉射界。”
李源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一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冰冷理性的残酷。
“在这片区域无论他们从哪个方向来无论他们如何躲闪无论他们是三个人还是三千人。”
“他们都会同时遭到至少两个方向的无情打击。”
“在这里没有死角。”
李源顿了顿一字一句的吐出了那句为这套防御体系做出最终定义的话。
“这里只有一张用箭矢跟死亡编织而成的大网。”
“这便是杀戮的几何学。”
“嗡——”
蒙恬的脑海中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的敌军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冲向那段看似平坦的幕墙然后被来自两翼的无穷无尽的箭雨瞬间撕成碎片!
而李信他那只独眼也猛的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作为一名在尸山血海中爬了几十年的老将他比蒙恬更能理解这种战术对于一支正在冲锋的军队而言是何等的致命!
就在此时!
“上器械!”
随着李源的一声令下!
早已等候在堡垒内的天工院工匠们与数百名经过紧急培训的秦军锐士开始行动起来。
数百架经过天工院改良体积更小结构更精密射速更快的崭新转射机被迅速的安装在了墙体上那些早已预留好的狭长射击口之内!
这些射击口同样经过了精心的设计。
从外面看只是墙体上一道不起眼的窄缝。
但从内部看它却是一个外窄内宽的扇形结构能为内部的弩手提供足够宽广的射击角度。
“一号射击组!听我号令!”
一名天工院的工匠组长站在一座角楼的平台之上大声的向麾下的士兵讲解着这些他们从未听过的全新名词。
“你们负责的区域代号天枢!正前方扇形一百步至三百步仰角三十度一旦有敌军进入无需请示自由射击!”
“二号射击组你们的区域是玉衡!负责与左翼三号堡垒形成交叉火力!对A3区域实施火力覆盖!”
“何为火力覆盖?”
“就是把你们的箭当成不要钱的石头给老子往死里泼出去!听明白没有!”
“明白!”
士兵们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那股昂扬的战意跟对新式武器的巨大信心让他们发出了震天的怒吼!
“火力覆盖?”
“交叉射界?”
李信站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
这些冰冷的精密的毫无感情的词语让他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格格不入的陌生跟排斥。
虽然这座棱堡已经拔地而起。
虽然李源所描述的交叉火力听上去确实威力无穷。
但是。
李信那颗在尸山血海中磨砺了一辈子的属于老将的心依旧充满了怀疑。
他看着那些被固定在墙垛之后冰冷的铁疙瘩。
他无法相信单凭这些器械就能挡住那如同天灾般无可阻挡的骑兵洪流。
他走到李源面前沉默了许久。
这位刚直的老将第一次用一种近乎请求的复杂的眼神看着李源。
“先生。”
他最终还是用一种近乎固执的语气沉声说道:
“你这堡垒确实精巧。”
“你这战法也确实闻所未闻。”
“但是战场终究不是沙盘推演。”
他抬起头那只独眼中燃烧着一种属于旧时代武将的最后的骄傲跟坚持。
“恕末将直言。”
“骑兵的冲击力是无可阻挡的!”
“当数千名草原的勇士汇成一股铁流发出撼动天地的战吼向着一处发起决死的冲锋时任何精巧的算计任何完美的几何学都将会在那股一往无前的原始血性面前被撞得粉碎!”
“末将一生与匈奴交战百余次!深知他们的可怕!他们就像草原上的狼群不会像你预想的那样傻乎乎的冲进陷阱!他们会撕咬会游走会用最狡猾的方式找到你最薄弱的那一点!”
“你这套东西太复杂太精巧太......脆弱了!”
李信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那是一个老兵用一生的经验发出的最沉痛的也是最真诚的警告!
然而他的话还未完全说完。
“呜————————呜————————呜————————!!!”
一声凄厉到仿佛要撕裂天空的急促到了极点的警报号角声毫无征兆的从雁门关最高的了望塔上轰然炸响!
那声音不是平日里的演习号角!
那是最顶级的代表着敌军主力已兵临城下的血色警报!
传遍了整个北境防线!
蒙恬跟李信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同时剧变!
他们猛的冲到墙垛边甚至顾不上礼仪一把推开李源向着遥远的北方地平线望去!
这一看他们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
在那枯黄的一望无际的草原尽头。
一道黑色的充满了不详气息的遮天蔽日的烟尘正冲天而起!
那烟尘之下无数的黑点正汇成一股庞大到令人绝望的黑色潮水!
正以一种雷霆万钧之势向着他们这座孤零零的刚刚完工的堡垒狂涌而来!
“报——————!!!”
了望哨上的士兵用他那已经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彻底变调的嘶哑到不似人声的声音凄厉的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着!
“匈......匈奴骑兵来袭!!!”
“狼......狼骑!是冒顿王子的狼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