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夏弯下腰。
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指,仿佛天生就该用来签署那些决定公司命运的重要文件,此刻正用一种近乎优雅的从容,轻轻掸过礼裙的下摆。那些细碎的石子和新鲜的草屑,便“簌簌”地往下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午后斑驳的光影里,像是从未存在过。
她拍打泥土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精确感。就像她在签完一份条款复杂的高额合同后,随手盖上公司公章时的那个停顿,自然,且不容置疑。
一下,又一下。
力道分寸得当,连裙摆边缘那些脆弱的蕾丝,都没有因此泛起一丝多余的褶皱。
时川站在原地,几乎是屏着呼吸看着这一幕,心里忍不住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宝洁公司要是见到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地请她去代言最新款的洗衣液。仿佛这世界上所有顽固的、不体面的污渍,在她面前都会提前认命,自行消散。
“嗯,是的,这些都是洛笛先生今年的作品。”
一个声音,在不远处的空气里响了起来。尾音干净,还带着一种奇异的、像是从旧时光里打捞出来的亲切感。
时川的心,毫无预兆地,“咯噔”一下。那根刚刚才稍稍松弛下来的神经,又像被谁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拨了一下,瞬间绷得笔直。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偏过头去。
果然。
他看见了一个身影。那个人身材很好,肩背挺得笔直,是那种长期自我管理、对自己有严格要求的人才会有的姿态。走路时,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力量感,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风吹了过来,裹挟着不远处新建楼盘独有的、冰冷的水泥气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好闻的薄荷香。
只夏,也像是刚才那场荒唐的意外从未发生过一样,抬起了头。她脸上的笑容从容得体,仿佛昨天晚上那个为了项目焦头烂额、熬到深夜的人,只是时川的一个错觉。
她走过去,和那人隔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属于社交场合的安全距离,伸出了手。
“你好,浩介先生。我是星树公关公司,品牌部的负责人——只夏。”
她的手腕很纤细,米白色的衬衫袖口处,一颗小小的珍珠袖扣在阳光下闪过一抹温润的光。
浩介那双同样修长的手,也同时伸了出来。隔着一层属于外语和礼节的、看不见的薄膜,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指尖。
“你好,是夏小姐。初次见面,久仰大名。”
他的声音不高,国语里带着一点被长时间异国生活打磨出来的、独特的咬字腔调。温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旧派的端方。
只夏很自然地收回了手,落落大方。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给这场临时的会面留下一丝一毫可供人揣测的缝隙。
时川就站在她的背后,不远处。一个尴尬的、多余地存在。他几乎要把自己的呼吸都给屏住了,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就像一张洁白画纸上一个无论如何也擦不掉的、碍眼的污点。
浩介身旁,那位穿着修身职业套裙的女助理也微微弯了弯腰。她像一朵开在料峭春风里的、安静的小白花,细碎,沉默,却带着一种不会被任何风雨轻易吹倒的、不动声色的坚韧。
时川隔着人群看着他们。
他忽然觉得,这些人,都像是和自己活在同一个空间里,却又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他们身上有光,有锋利的、清晰的边缘。就连转身离开的背影,都漂亮得像精心裁剪过,不留一丝多余的褶皱。
只见只夏那双冷白修长的手,又在自己的裙摆上若无其事地落了一下,然后抚了抚鬓边那一丝不乱的碎发。她的唇角,轻轻地勾了起来,是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弧度。像是在将刚才那点不合时宜的意外,连带着那个还傻站在原地的时川,一起,从她的世界里,彻底地、不留痕迹地,抹了去。
时川在心里,近乎绝望地小声呐喊着:千万,千万别看见我。千万,别。
可下一秒,那道熟悉的、温柔得像春日流水的嗓音,又慢悠悠地,从人群的另一边,绕了过来——
“接下来,我将带领大家,去参观洛笛先生的最新作品。这一次,我们的画展,还有幸和南非的钻石品牌做了一次联展……”
阳光像一层柔薄的、透明的金纱,从那个说话女人的发梢滑落,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那光晃得时川一阵头晕。
他心里猛地一紧,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视线就直直地,对上了那双笑意盈盈的、清澈得仿佛能将人内心所有慌乱都看穿的眼睛。
完了。
他想。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地方,可以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