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经历了那场“施粥风波”,整个队伍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压抑。
昨日那地狱般的景象,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即便是最精锐的禁军将士,脸上也失去了往日的轻松,变得沉默寡言。
他们是天子亲军,是大宋最锋利的矛与最坚固的盾,可在那无声的、蔓延的死亡面前,他们第一次感到了深刻的无力。
王二麻子和他那二十名打了鸡血的急救队员们,更是蔫头耷脑,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他们昨日亲手分发了肉粥和清水,也亲眼见证了苏哲如何从死神手里抢救那些病人。
那份救死扶伤的热血还在,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沉重的思考——他们能做的,实在太少了。
苏哲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躺在他的“逍遥椅”上,任由马车颠簸。
只是往日里总要抱怨路况、吐槽伙食的他,今天却异常安静,只是眯着眼,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周勇策马与苏哲的马车并行,观察了他一路,心中暗自揣摩。
昨日苏哲那番“预防性投资”的歪理邪说和他毫不犹豫开仓放粮的举动,给周勇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这位看似玩世不恭的少年县子,其内心的复杂与深沉,远超他的想象。
就在队伍里的沉闷气氛快要凝结成冰时,苏哲突然毫无征兆地坐直了身体,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无聊,太无聊了!”他打了个哈欠,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周围。
他目光扫过垂头丧气的王二麻子等人,眉头一挑,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欠揍的笑容。
“喂,王二麻子!”
“啊?在!院长!”王二麻子一个激灵。
“看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是准备提前去给西夏人奔丧吗?”苏哲懒洋洋地说道,“士气如此低落,上了战场是准备用眼泪淹死敌人,还是用你们的丧气脸吓死他们?”
王二麻子和队员们顿时面红耳赤,却无从反驳。
“从今天起,”苏哲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开启‘战地实操’模式。别以为拿了我的手册,看了几场手术就算出师了。理论知识不结合临床实践,那就是纸上谈兵。今天,本院长就给你们来一场说来就来的随堂测验,检验一下你们的能力。”
苏哲随手一指队伍里一个正在啃麦饼的急救队员:“你,对,就是你,啃得最香那个!你叫什么?”
那队员吓了一跳,嘴里的麦饼差点噎住,赶紧捶着胸口咽下去,立正道:“报告院长!小的叫张平!”
“很好,张平。”苏哲笑得像只狐狸,“恭喜你,中奖了。现在,你是一名光荣的伤员。在刚才的遭遇战中,你的右大腿被流矢射中,血流不止,情况危急。”
说着,他朝薛六使了个眼色。
薛六会意,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猪血袋,趁着张三还没反应过来,悄无声息地靠近,猛地在他大腿外侧一捏!
“噗嗤!”
一股温热的、带着腥味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张三的裤腿。
“啊!”张平吓得魂飞魄散,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腿上“血流如注”,顿时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就要往后倒。
“废物!”苏哲一声断喝,“演习!演习懂吗!再敢给我装晕,罚你今晚不准吃饭!铁牛,把他给我架到那边的板车上去!”
铁牛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像拎小鸡一样把腿软的张平扔到了一辆颠簸的运货马车上。
周围的禁军将士们全都看傻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围了过来,连周勇都勒住马缰,饶有兴致地看着。
“王二麻子!”苏哲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你是队长!你的队员‘中箭’了!现在,马车正在急行军,无法停下。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在颠簸的马车上,为他完成清创、止血、包扎和初步固定!计时开始!”
“是!”王二麻子瞬间进入状态,昨日的颓丧一扫而空,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
他大吼一声:“第一急救小组!跟我上!”
两个队员立刻背着急救箱,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摇摇晃晃的板车。
“剪开裤腿!快!”王二麻子指挥道。
一个队员手忙脚乱地拿出剪刀,对着张平的裤腿就是一通乱剪。
颠簸的马车让他准头全失,好几次都险些剪到张平的皮肉,吓得张平嗷嗷直叫。
苏哲在自己的“逍遥椅”上看得直摇头,拿起旁边小几上的一颗葡萄扔进嘴里,慢悠悠地吐槽:“我让你剪裤子,不是让你给他做开裆裤。动作这么慢,等你的剪刀布送到,伤员的血都流干了。差评!”
好不容易剪开裤腿,露出“伤口”。
王二麻子仔细一看,沉声道:“伤口不大,但出血量不小,必须立刻止血!用压迫法!”
他撕开一卷干净的麻布,叠成厚厚的方块,死死按在猪血袋被捏破的地方。
“院长,下一步是不是该上金疮药了?”一个队员问道。
“上你个头!”苏哲的声音从后面飘来,“谁告诉你们流血的时候就直接上药的?你们是想把外面的脏东西一起包进伤口里,让他烂腿吗?先用烈酒清洗!这是纪律!想刷马桶了是不是?”
那队员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拿出酒囊。
王二麻子一边死死按住伤口,一边指挥队友清洗伤口周围,然后拿出苏哲特制的止血粉,小心翼翼地洒在“创口”上。
颠簸的马车成了他们最大的敌人。
好几次,车轮碾过一块石头,剧烈的晃动都让他们的动作变形。
给张平包扎的时候,绷带缠得松松垮垮,车一晃就滑了下来。
“你们是在包扎还是在缠粽子?”苏哲的毒舌模式全开,“这么松,是怕勒疼他吗?告诉你们,战场急救,有效永远比舒适重要!给我用十字交叉法,每一个结点都要收紧!没吃饭吗?用力!”
“还有你,那个谁,”苏哲又指向另一个队员,“固定!没看到伤员大腿中箭吗?任何移动都可能导致二次伤害!用夹板!快!”
那队员慌忙找来两块木板,夹在张平的大腿两侧,然后用绳子开始捆。
苏哲用手扶着额头:“我的天爷,你是在捆大闸蟹吗?夹板和皮肤之间不用垫东西的?你是想让他伤口好了,再多两道磨破皮的伤口?把你们自己的衣服撕了垫进去!战场上哪有那么多讲究,能用的都得用上!”
王二麻子被骂得满头大汗,但他没有丝毫怨言,反而更加专注。
他一边指挥队友,一边亲自动手,按照苏哲的喝骂,一点点地纠正。
他发现,院长虽然嘴巴毒得像淬了毒的刀,但每一个字都切中要害。
终于,在一炷香即将燃尽之时,他们总算在颠簸的马车上,将张三那条“血流不止”的腿给处理妥当了。
虽然包扎得歪歪扭扭,看起来十分滑稽,但总算是固定住了,血也“止”住了。
周围围观的禁军将士们,从一开始的看热闹,到后来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自然明白在颠簸的马车上处理伤口有多难,更明白这种急救意味着什么。
以往在战场上,受了这种伤,要么自己扛着,要么简单包一下了事,颠簸一路回到营地,小伤也拖成了重伤,不知多少好汉子就这么窝囊地死在了路上。
而苏哲所教的这一套,简直是闻所未闻!
“这……这就弄好了?”
“乖乖,在马车上都能治伤!”
周勇的眼神也彻底变了。
演练结束,王二麻子等人虽然被骂得狗血淋头,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们围在一起,复盘着刚才的每一个失误,讨论着院长的每一句“金玉良言”。
入夜,营地里燃起篝火。
经过白天那场别开生面的“实战教学”,队伍里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奇而热烈的讨论。
苏哲终于得了清静,他让苏福铺开纸笔,自己则趴在马车里的一张小桌上,就着昏黄的油灯,开始了他的“鸿雁传书”时间。
他拿出两张纸,想了想,先给柳月卿写。
“月卿吾徒,见字如面。途中,见战乱灾民,其状之惨,甚于汴京所闻。方知医者之术,于此煌煌大势之下,不过杯水车薪……”
他详细描述了难民的惨状,又将自己对公共卫生危机的担忧,用柳月卿能理解的“医理”阐述了一遍,最后写道:“《黄帝内经》有云,上医治国,中医治人,下医治病。我前只欲治病,今方知,不治国,病无穷也。此中感悟,唯与知音言之。”
写完给柳月卿的信,他换了一张纸,脸上的凝重瞬间垮掉,换上了一副惫懒的表情,开始给柳盈写。
“我好想念家里的火锅啊,哪怕是没有辣椒的清汤锅也行!还有你那按摩手法和热气腾腾的‘鸳鸯戏水池’……”
他洋洋洒洒地抱怨了一大通,把自己说得无比凄惨,最后笔锋一转:“不过你放心,少爷我机灵着呢,谁也别想占我便宜。今天还操练了一下王二麻子那帮笨蛋,差点没把我笑死……”
将两封风格迥异的信分别装好,交给苏福,让他明日通过“济世堂”的商道寄走,苏哲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