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并非向下的台阶，而是一段近乎垂直的、湿滑无比的岩壁。我背着那气息奄奄的老者，手脚并用地向下攀爬，沉重的镣铐在寂静中刮擦着岩石，发出刺耳的声响，每一次声响都让我心惊肉跳，生怕招来追兵。黑暗中，只能依靠触觉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空间感来辨认方向。老者微弱的呼吸喷在我的颈侧，带着一股血腥与草药混合的奇异气味，这气味似乎成了这绝对黑暗中唯一的指引。
向下，不断向下。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终于不再是悬空，而是踩到了冰冷刺骨、缓缓流动的液体。一股浓郁的水汽和腐朽水腥气扑面而来。我心中一凛，到地下暗河了？
果然，随着眼睛逐渐适应黑暗，我能隐约看到一条宽阔无比的黑色河流在脚下无声流淌，河面泛着一种诡异的、非自然形成的微光，仿佛有无数细碎的磷火在水底沉浮。河水漆黑粘稠，看不到对岸，也望不见来路，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水流永恒的、死寂般的流动声。
“放……我下来……”背上的老者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河边……有舟……”
我依言小心将他放下，让他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不远处幽暗的河岸边，系着一艘……完全由森白骨骼拼接而成的小舟！骨舟造型古朴，船身由无数粗细不一的兽骨、甚至隐约可见人形骨骼紧密嵌合而成，船头立着一根弯曲的肋骨作为桅杆，上面挂着一盏散发着惨绿色幽光的灯笼，那微光，正是我之前看到的磷火来源。
一个披着破烂黑色斗篷、身形佝偻的撑船人，正背对着我们，无声无息地站在舟尾，手中握着一根光滑的腿骨制成的长篙。他仿佛与这骨舟、这暗河融为一体，散发着一种比守夜人更加古老、更加死寂的气息。
“幽冥渡……骨舟……”老者喘息着，眼神涣散，却带着一丝了然，“果然……通向这里……撑船的……是无名者……不记前尘，不问来世……只渡有缘……或……有罪之人……”
无名者？又一个摆渡人？这往世回廊到底有多少层空间，多少诡异的法则？
“前辈，我们该如何？”我低声问道，同时警惕地观察着那个撑船人。他依旧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
“过去……必须过去……”老者艰难地抬起手，指向骨舟，“暗河对岸……才是……真正的‘往世’起点……此舟……需以‘念’为资……心中执念越深……越能引动他……”
执念为资？这代价听起来比魂钱更虚无缥缈，也更凶险。我的执念是什么？守护玄女她们？查明真相？活下去？这些念头在我心中翻滚。
就在这时，我们下来的方向，隐约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兵器碰撞声，还有火把的光亮在黑暗中摇曳逼近！追兵来了！而且听动静，人数不少！
“没时间犹豫了！”我一咬牙，搀扶起老者，快步走向骨舟。凌清霜和玄女不知在何处经历轮回，我必须闯过去，找到她们！
当我们靠近骨舟三丈之内，那佝偻的撑船人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转过身，斗篷下没有脸，只有一团不断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声音。他没有开口，但一个冰冷、空洞、直接响彻在识海的声音传来：
“渡河……一念……一劫……”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骨篙轻轻一点岸边，骨舟无声地滑到我们面前。舟身惨绿的灯笼光芒照在我们身上，我立刻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灵魂的悸动。
我扶着老者踏上骨舟。舟身轻微一晃，却异常稳固。那无名撑船人不再理会我们，转身摇动骨篙，骨舟便悄无声息地滑入漆黑的河心，将岸边的追兵声光迅速抛远。
暗河之上，死寂得可怕。只有骨篙划破水面的细微声响，以及灯笼中惨绿火焰跳动时发出的、如同窃窃私语般的噼啪声。河水漆黑如墨，深不见底，偶尔有巨大而模糊的黑影在极深的水下缓缓游过，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我紧守心神，不敢有丝毫松懈。老者靠在我身边，气息愈发微弱，但他的手却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仿佛在对抗着什么。
突然，前方的河水开始翻涌，水面上浮现出无数扭曲、哀嚎的透明人脸！它们挣扎着，想要爬上骨舟，发出无声的尖啸！
“是……河中的怨念残魂……”老者虚弱地提醒，“紧守本心……勿被它们拖入幻境……”
我立刻催动心灯之力，虽然被封印，但那淬炼过的意志坚如磐石。暗金色的微光自我体表隐隐浮现，那些怨魂触碰到这光芒，如同被灼烧般发出凄厉的嘶鸣，纷纷退散。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随着骨舟前行，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幻。
第一幕幻象：功成名就，孤独终老。
我仿佛看到自己身穿龙袍，端坐于金銮殿上，下方百官跪拜，山呼万岁。权倾天下，富可敌国。然而，转身望去，身边空无一人，玄女、清霜、星澜……所有熟悉的面容都模糊消失，唯有冰冷的龙椅和无尽的孤独相伴。一种巨大的空虚和寂寥感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这是我所追求的吗？
“虚妄……皆是虚妄……”老者的声音如同警钟，在我耳边响起。我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我清醒，幻象破碎。
第二幕幻象：田园归隐，平淡此生。
景象一变，我成了一个普通的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娶了一个温婉的村妇，生儿育女，生活平静而安逸。没有厮杀，没有阴谋，没有沉重的责任。一种慵懒的满足感油然而生，让我几乎想要沉溺其中。就这样度过一生，似乎也不错？
“忘却……便是背叛……”老者的话语再次点醒我。我想起了玄女沉睡的面容，想起了凌清霜倔强的眼神，想起了星澜长老最后的牺牲……不，我不能停下！幻象再次崩碎。
第三幕幻象：强敌伏诛，真相大白。
我看到自己手持涅盘心剑，斩灭了所有观测者爪牙，揭开了所有谜团，救回了玄女，大家团聚一堂，欢声笑语。一切都那么完美，那么令人向往。这……不正是我拼命想要实现的未来吗？
“圆满……亦是心魔……”老者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真正的路……从无终点……”
我心中一凛，意识到这完美的景象反而可能是最致命的诱惑。若沉迷于此，恐怕会永远迷失在这往世回廊之中！我强行压下心中的渴望，以无上意志斩破这最逼真的幻象！
三轮幻象过后，我大汗淋漓，神魂消耗巨大，但眼神却更加清明坚定。我明白了，这暗河渡的，不仅是人，更是心！它在拷问渡河者的执念，并将其放大为心魔劫难！
那无名撑船人始终背对着我们，仿佛一切与他无关。但骨舟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丝？是因为我堪破了幻象吗？
然而，考验并未结束。河面突然升起浓稠如血的雾气，雾气中传来震耳欲聋的战场厮杀声、神魔咆哮声！一幅幅破碎的、宏大的上古战场画面在雾气中闪现：崩塌的天宫，陨落的神魔，破碎的星辰……赫然是玄女记忆中的那场灭世之战！
更可怕的是，这些画面不再是幻象，而是带着实质性的杀意和能量冲击！一道断裂的星辰戟影从雾气中劈出，直斩骨舟！一名陨落神魔残留的怨念化作狰狞巨爪，抓向我们！
“是……战场残留的法则碎片和杀意……实体化了！”老者惊呼，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这暗河……竟能连通到那片古战场的时空裂隙？！”
我瞳孔骤缩，这已不是心魔考验，而是真实的生死危机！我猛地将老者护在身后，体内被封印的心灯之力在生死危机刺激下疯狂冲撞着封印！那新生的、融合了战神意志的混沌火种，对这股同源的上古战意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和渴望！
“吼！”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双眼瞬间蒙上一层暗金血色！一股纯粹由战斗本能和毁灭意志凝聚的煞气自我体内爆发开来！我并指如刀，以手代剑，循着涅盘心剑的感悟，一记充满惨烈杀伐之气的暗红刀罡劈向那道星辰戟影！
轰！
刀罡与戟影碰撞，竟双双湮灭！而我对那神魔怨念巨爪不闪不避，反而主动迎上，张口发出一声蕴含混沌雷音的咆哮！那咆哮声仿佛来自洪荒战场，带着碾碎一切的霸道，竟将那怨念巨爪生生吼散！
这一刻，我仿佛不再是罗九牧，而是化身为那上古战场中浴血搏杀的战神！一招一式，皆是最本能的杀戮技巧，简单，直接，却高效到极致！
无名撑船人第一次微微侧头，那团代表面目的黑暗似乎“看”了我一眼，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老者也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一般。
我喘着粗气，从那种诡异的战斗状态中脱离出来，心中骇然。刚才那一刻，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那股战神意志太过霸道，差点反客为主！
骨舟继续前行，穿过了血雾战场区。前方的河面上，出现了点点星辉，星辉汇聚，形成一条朦胧的光桥，通向未知的彼岸。光桥散发的气息祥和而纯净，与之前的死寂、血腥截然不同。
“那是……往生桥的投影？”老者喃喃道，“渡过此桥，便可洗去前世因果，重入轮回……但我们……”
我们不是要入轮回！我们要的是闯过这回廊，找到玄女她们！
就在骨舟即将驶入光桥范围时，那无名撑船人忽然停下了摇桨。他转过身，那团黑暗“面孔”正对着我，识海中再次响起那冰冷的声音：
“执念……未消……劫数……未满……此桥……非汝等之路……”
说着，他骨篙反向一点，骨舟竟偏离了光桥，驶向旁边一片更加深邃、连星光都被吞噬的黑暗水域！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我心中警铃大作，厉声喝道。
撑船人沉默片刻，空洞的声音再次响起：
“去见……真正的‘往世’……”
骨舟驶入那片绝对黑暗，瞬间，所有的光线、声音都消失了，甚至连时间和空间的感觉都变得模糊。只有那盏惨绿的灯笼，散发着微弱却顽固的光芒，照亮着方寸之地。
不知在黑暗中航行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光亮。那光亮并非桥的祥和，也非灯笼的诡异，而是一种温暖的、熟悉的……人间灯火？
随着骨舟靠近，我看清了。那光亮来自河岸边一座孤零零的、点着油灯的简陋茅屋。茅屋前，一个穿着粗布衣服、背影窈窕的女子正坐在小凳上，就着灯光，缝补着手中的一件衣物。那衣物……依稀竟是一件残破的、沾满血污的战甲？
那女子似乎听到了动静，缓缓转过头来。灯火映照下，露出一张清秀温婉、却带着深深倦意和担忧的脸庞。
当我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止了！
那张脸……竟然和玄女，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更显年轻，更添凡尘烟火气，眉宇间没有了玄女的神性与清冷，却多了一份刻骨的柔情与坚韧。
她看到骨舟和我们，似乎并不惊讶，只是轻轻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朝着我们，露出了一个温柔而悲伤的笑容。
“你们……终于来了。”她开口，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穿透万古时空的沧桑。
“我等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