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啥?”
“写字。”她说着,拣起最后一根薯条,戳进番茄酱,上下蘸了蘸,然后以握笔的姿势在布条上写下几个阿拉伯数字。
我一言难尽,但为时已晚,我只能冷冷的说一句:“你其实可以用餐巾纸的,而且你给我电话也没用。”
“有用的,怎么没用!就算以后没有交集,你不行你扔了。”薯条头的番茄酱划淡了,她又蘸了蘸。
“不是扔不扔了的问题……”
薯条在番茄酱与布料之间游走,快十秒的功夫,一串蚂蚁爬的潦草字迹印在上面。
她把薯条蘸酱的那一头含进嘴里,大拇指和食指像钳子一样夹住。小心翼翼的递到我面前,眼睛弯弯的,嘴角撇开一弧姿性的笑,“here’s my number,so call me maybe.”
“我没有手机。”
她嘴角平下来,空气沉默好一会儿。
她收回重新铺在桌上,执笔,薯条被她咬去小半截。由于长度不够,她中指第一关节内侧不能托住“笔杆”,也就无法形成三指协同的笔握。
原先的号码下面多了几个字,番茄酱粗拙的笔画使得字体看着像是煎饼的竖切面,一笔一划挤在一起,很难看清写了什么。
“这是我工作的地方,”她解释给我听:“我现在在奶茶店打工,明天上白班,你可以来找我。”
“请我喝吗?”我问道。
“不请。”她回答的够直接。
“行吧。”我就知道。
“如果你要来,就直接过来就行,不用提前通知我。晚上还是算了,不是不方便,只是怕被别人看到。”
“有什么怕的,”我知道没必要问,但我忍不住多嘴:“我和你又没啥。”
她满脸不在乎的,捡起半悬在桌边的香烟,嘬一口,一抹烟雾顺着她的上唇爬上鼻尖。朦胧里,她眼珠转向我这边,不像在说谎:“要是让我男朋友知道就不好了。”
转瞬间,我大脑仿佛空了。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我,手中的烟线在没有风的空间里笔直上升,超越头顶几根翘起来的发丝,消失不见了。我的思绪也这般几乎无重量的腾空,不知飘往何处去了。
“哦”我轻描淡写的表达一下惊讶的情绪,就好像对我来说可有可无,事实也本该如此。
“就算你晚上过来也没什么,他要是知道了,我大不了解释一下。只不过我嫌麻烦,有时候谈个对象是挺头疼的,简直巴不得我身边的异性都死光。”她捂额,长叹。
“你有男朋友还找我聊天,能不能矜持一点?”
她底气十足,“你有女朋友还陪我聊天,能不能自重一点?”
我沉默不语。
“好啦,今天就到这里。”她把她的可乐挪到我这边,“可乐没动过,送给你了,你喝不完可以送给你女朋友。说不定她就愿意和好了。”
我嘴角一扯。这方式看似合理,稍微动一动脑子就知道绝对行不通。
要是超市里那种3元一瓶的可乐,或许没问题。但这是快餐店里一次性饮料杯包装的,明眼人一看就会知道我去了肯德基。回来就带杯可乐,继而想到我背着她在外面大吃大喝,吃个一干二净,一点没给她留。
到时候,可能就不止闹矛盾这么简单了。
出于礼态,我还是平静的答谢。
“和我客气啥,”她站起来,捋了捋头发,“我们一起吃过饭了,我们是朋友了,你要是跟你好哥们说谢谢,他会多想吧。哎呀,姜言是不是把我当外人了,感情淡了,不关心我了,我心快死了。”
“让他死掉好了。”
“哈,我要回家睡觉了。”她叼着烟,走路一颠一颠很有气质的来到门口,打开玻璃门摘下烟,扬长吞吐。
那缕白色缥缈的存在于夜景中更为透明,她在服务员不可置信的夸张目光下出门,一头扎进转瞬即逝的雾状,随后便离去了。
饱腹感使我有那么一点头晕困乏的感觉,好多事要做,此刻一动不想动了。
写有她手机号和工作地址的布条安安静静的躺在桌面上,像一具残有花香的尸体。我将其拣起来,凑到鼻子嗅了嗅。
忽略掉番茄酱的酸甜,果真是别有风味的香气。她大夏天穿个拉风的皮质外套,肯定热吧,以至于上面还附着些汗味,混合在一起犹如夜雨淋到檀木上,回味无穷。
这么奇奇怪怪的女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能在相差无几的漫漫夜晚找到我,会不会也如此形式的找别的男人?
还有她男朋友知道她这么做吗?找除他以外的男孩子搭讪,虽说没发生什么,但这要是我,我肯定会裂开吧。
这些都是浮想无着,且说目前,这些都与我无太大关联。她有她的生活,我要面对我终将面对的。就算我们因一次莫名其妙的相遇而认识,我顶多记得过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她不一定记得曾经有我这么一个人听她说一大堆深意的话。
所以,到此为止吧。
我把剩下的可乐喝的一干二净,用餐巾纸把香烟裹住,连同她的联系方式一起塞进口袋。
去二楼卫生间上个厕所,水龙头倾下的水柱由环形排列的细流组成。省水是省水,我总是要洗的更仔细些。
洗完还是有些油腻的感觉粘在指头上,我下意识去按洗手液的按钮,却发现里面已经干枯了。
于是薯条汉堡的痕迹留在我手上暂时去不掉了。
无所谓。
我下楼,推门而出。热气裹挟着夜色扑面而来,我站在门口,不知不觉已经很晚了,乌云又将月亮遗落在另一片群岛。
滑行的车笛又哭又闹,风一吹,路边蓝果树的种子疯掉,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惊吓安歇的流浪动物。我突然想到,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然而转弯才走几步路,我又在两家餐厅中间的小路碰到她。她扶着一辆自行车沿着墙壁出来,外套不知何时脱下,正搭在她的肩上。
她挥手打招呼:“哈喽,十年不见,甚是想念。”
“我们分开还不到十分钟吧。”
“差——不多啦,十年,十分钟,放眼庞大的宇宙也不过是眨眼睛的区区一瞬间。”
我呵呵一笑,“我只有我自己一个世界,所以我认为十年和十分钟差远了。”
“诶,是啊是啊,你别忘了你还拥有另一个女孩的世界,两两相乘,成倍放大。”她突然假惺惺的揉着眼睛哭起来,没有泪,“呜呜呜——那天你就看到她在小巷的那一边,可雨天把距离扯的太远。”
“都搞起青春伤痛文学了……”我心中不禁泛起一阵苦涩,没多想,摇摇头说:“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路上注意安全。”
“嗯嗯,你也是,别被车创死了。”
“怎么感觉你在骂我……”
她推着车来到我面前。路灯从斜后方照过来,明与暗的交界处呈一条对角线。我站在光之上,她处在阴暗里。我们两两对视,她的表情异常严肃。
好一段时间没说什么,我突然发现她其实比我矮一点,酷炫的打扮使得她对我造成一种高大伟岸的错觉。
于是乎,那双饱含肃穆与忧郁的眼睛,明暗恍惚中,愈发的缥缈。我茫然,仿佛她荒诞不经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渺小的灵魂,因为渺小,所以需要一种怪诞来伪装、虚饰。
“你为什么会找我?”我突然想问。
她语气正经的回答:“因为我给我自己下达了一个不可违逆的指令,我必须来找你,并非他人使唤,而是你来了,我就有必要完成一件我自己都认为极其出格的事情。”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推着车与我擦肩而过。
路灯下,我蓦然回首,一意孤行的她踩着人行道的地砖朝我的反方向平缓移动,影子伴随间距而拉长,倾倒,像是短腿的巨人应声倒地。
我知道我已经不能从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口中得知什么了,但有一点,我必须想知道。
于是我呼喊:“喂,你叫什么?”
“我没叫。”她说。
“我说,你的名字是什么?”
她停滞住了,长直单薄的影子也停止了,刚好与道路平行线保持约莫10度的角度。
叽喳的鸟鸣从树上掉落,一只麻雀挥动翅膀飞向半空,走远了。
她回过头来,眼睛在灯光的映衬下明亮妖艳,搭配浅浅的笑容,眼尾的痣也从她发梢轻微荡漾的光影里里萌动起来。
“名字……嗯……你就叫我迟羽吧。”
我说:“这是你真名吗?”
“你觉得是那就是。”
说罢,她一脚蹬上自行车,行入树影和灯光交织的夜景当中。链条嘎吱嘎吱,她缓缓流动的背影在不停变换的路灯下若暗若明,仿佛变小了,地面的砖块使路面非完全平整,她骑车避免不了颠簸,就像她拽拽的富有社会气质的走姿。
但没什么可惜的,我目送她离开,直至消失在转角,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努力躲避着什么,又抵触的试图回忆着什么。
我转过头,目光落向黯淡无光的阴暗小巷,那么窄,一个人推自行车似乎刚好够,两个人并肩恐怕难言。
于是心突然像被揪住了,电线杆上的乌鸦发出晦涩的鸣声,月色沉重的压在我的肩上,过往车辆的远光仿佛要把我淹没。
我使劲摇头,迫使自己不去想些什么。也只有极度逃避些什么的时候,我会把眼下的事看的极为重要。
我走了,朝着停车点的方向迈进。有一个人在那等我,我但愿如此,且害怕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