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看着赛金花这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故作端庄的姿态，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与这赛金花打交道惯了，向来是插科打诨、言语无忌，如今对方突然一本正经起来，反倒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清了清嗓子，直接问道：“赛…赛姑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赛金花闻言，脸上那刻意维持的端庄表情顿时垮下来几分，露出一丝熟悉的、带着狡黠的媚态，但很快又被她强行压下。她扭捏了一下，低声道：“凌先生…奴家…确有件要紧事…想…想与先生…单独…商议…”
说着，她眼神飘忽地瞟了王珏一眼，意思再明显不过。
凌云眉头微皱，也下意识地看向王珏。却见她依旧端坐，脸上笑容不变，仿佛根本没听到赛金花的话，也丝毫没有要回避的意思。
凌云心中了然，王珏这是在…宣示女主人的地位？或者说…是在…盯着自己？怕自己与这风尘女子独处…传出什么闲话？他心中苦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对赛金花道：“此处并无外人，有何事…但说无妨。”
赛金花见凌云如此说，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和…为难。她咬了咬嘴唇，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开口道：“既如此…奴家…便直说了。先生…奴家…奴家想…从良了…不想再…再过那迎来送往的日子…想寻个…正经的营生…糊口度日…特来…请先生…指点一条…明路…”
凌云闻言，心中暗道一声“果然”！他早就猜到赛金花有此意。毕竟…年纪渐长，风月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略一沉吟，想起她那妹妹似乎擅长写些才子佳人的小说，便道：“从良…是好事。至于营生…我听闻…令妹撰写的那类…闺阁小说，如今在城中…颇受一些小姐娘子们的喜爱？你何不…将她的书稿…整理誊抄，拿到书坊去…刊印发售？想必…也能换些银钱度日。”
他顿了顿，想起自己那“探花集”的窘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当然…若是书稿需要润色增删…或者…需要些…新鲜的‘素材’…也可以来找我。不过…”他伸出手指，搓了搓，做了个众所周知的手势，“…润笔之资…可不能少！至少…三成收益！”
他本以为赛金花会顺着他的话讨价还价一番，谁知…
赛金花听完，脸上那副“求指点”的可怜相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得意和…精明！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竟是恢复了往日在那风月场中与凌云调笑时的模样，眉眼弯弯，带着几分狡黠道：
“先生！您说的这些…奴家…早就开始做啦！不瞒您说…那日…您指点我那小婢女的话…奴家…在隔壁…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呢！”
“哦？”凌云一愣。
赛金花越发得意，竹筒倒豆子般说道：“奴家听了先生的话…回去便琢磨…觉得大有可为！于是…奴家便寻了一家…快要倒闭的刻字铺子…花了些银子…把我妹妹写的那小说…刻成了雕版！然后…不是单卖书稿…而是…直接把刻好的版…卖给书坊！您想啊…书稿才几个钱？这雕版…可是能反复用的！价钱…自然就高多啦！”
凌云听得是目瞪口呆！这…这女人…行动力也太强了吧？！而且…这思路…简直…就是…掌握了产业链的上游啊！
赛金花越说越兴奋：“这还不算！奴家觉得…光靠一家书坊…销路有限！于是…奴家一咬牙！干脆…把那家刻字铺子…给盘了下来！专门…就给我妹妹的书…刻版！然后…再把刻好的版…分别卖给城里好几家大书坊！让他们…自己去印！去卖！这样…奴家…既不用操心印刷…也不用管售卖…只需…坐在家里…收钱便是！”
她掰着手指头算道：“这十来天功夫…奴家已经刻了百来张版啦！预计…再等个十几天…书坊就能先印出第一册…上市试卖！奴家算了算…这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便能…净赚…二三十两银子呢！”
凌云听着她这番“创业经”，心中是五味杂陈！着作、刻版、印刷、销售…这赛金花…不声不响地…竟然已经垄断了“创作”和“刻版”这两个最核心、最轻松赚钱的环节！连“小说连载”的模式…都让她给无师自通地…搞出来了？！
自己这个穿越者…那点可怜的…“信息优势”和“优越感”…在她这惊人的商业头脑和行动力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无趣感…涌上心头。凌云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没好气地问道：“行了行了…既然…你谋划得如此周全…赚得盆满钵满…那…你还来找我作甚？”
赛金花见他语气不悦，连忙收起得意的神色，换上一副小心翼翼、带着几分委屈的表情，低声道：“先生息怒…奴家…奴家是…担心…那些书坊…嫌弃奴家出身…不肯…收奴家的版…所以…所以…奴家…就…就斗胆…对外说…说这小说…是…是经过先生您…亲自润色…指点过的…”
“什么?！”凌云一听，顿时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你好大的胆子！谁许你…如此胡言乱语？！竟敢…打着我的名号招摇撞骗？！”
他现在好歹也算是在士林圈子里…有点“诗名”的人了！要是让那些自命清高的文人知道…他竟然跟这种…闺阁艳情小说…扯上关系…还“润色”？！岂不是要笑掉大牙？！他这“名士”的脸…还要不要了？！
赛金花被他的怒气吓得浑身一颤，眼圈瞬间就红了，带着哭腔道：“先生息怒！先生恕罪啊！奴家…奴家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奴家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想寻个活路…难啊！若不借先生的名头…那些书坊…连正眼都不瞧奴家一眼啊！呜呜呜…”
她一边哭诉，一边作势…就要往地上跪去！
一旁的王珏见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无奈，却还是立刻起身，快步上前，虚扶了赛金花一把，柔声道：“妹妹快别如此…有话好好说…老爷…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
赛金花就势被王珏扶住，没有真的跪下去，却依旧抽抽噎噎，哭得是梨花带雨。
凌云看着她这副模样，强压住怒火，冷声道：“你…少来这套！你今日…绝不仅仅是为了…道歉而来！到底还有何事？痛快说出来！莫要再…绕来绕去！”
赛金花闻言，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泪眼，看了凌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脸上表情…竟如同变戏法一般…瞬间从悲苦无助…切换成了…一种…带着精明算计的…职业性微笑！
这变脸速度…看得凌云是眼角直抽搐！
只见赛金花用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抬起头，脸上已堆满了笑容，语气轻快地说道：“先生明鉴！奴家…确实…还有一事相商！奴家…与书坊谈好了…若…若能在书上…注明…经过‘宁海雅吏凌云先生润色’…那么…每块雕版…书坊…愿意…多加二钱银子！”
“二钱银子？！”凌云一愣。
“正是！”赛金花用力点头，眼中闪着光，“先生您想…一本书…至少需雕版数十块！这便是…好几两银子！若是小说卖得好…后续还要刻第二册、第三册…这…这可是…长久的进项啊！”
她凑近些，压低声音，语气带着诱惑，甚至…刻意在几个词上加了重音：“奴家想着…先生您…只需…每月…‘亲自’…来奴家‘家里’…坐上一坐…点个头…这每月…至少…十两雪花银…便是…‘白拿’！您看…如何？”
“每月…十两？！白拿？！”凌云听到这个数字，心脏不争气地…猛跳了一下！十两银子！这…这可相当于他好几个月的俸禄了！而且…还是…持续性的收入！更重要的是…如今他身边…还有个“身价”百两的王珏…这…这夫纲不振的压力…着实需要…额外的财源来平衡一下啊！
他下意识地…就想点头答应！这诱惑…实在太大了！
然而…
他这“好”字还没出口…
身旁的王珏…却突然上前一步！挡在了凌云与赛金花之间！
脸上依旧带着温婉的笑容，语气却是不卑不亢，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赛姐姐…此言差矣。我家老爷…如今…虽不敢称名动两浙，但在宁海一地…也算是有几分清名的‘雅吏’…‘名士’…区区十两银子…就想让老爷…担上这…‘润色艳情小说’的名声…姐姐…这…未免…也太…小瞧我家老爷了罢？传将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赛金花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但立刻又堆起更灿烂的笑容，连忙改口道：“是是是！妹妹提醒的是！是奴家…考虑不周！唐突了先生！这样…二十两！每月…二十两！只要先生点头…每月…二十两银子…准时奉上！绝无拖欠！”
二十两？！
凌云听到这个数字，眼睛都直了！心中狂呼：答应她！快答应她！！我的好王珏！你别拦着我！二十两啊！
他眼巴巴地看向王珏，希望她…能“网开一面”…
谁知…王珏听完…非但没有让开，反而…微微…又后退了半步！将凌云挡得更严实了！她脸上笑容不变，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却不再说话。
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二十两？…还是…不够！有损老爷清誉！不行！
凌云看着王珏那坚定的背影，再看看赛金花那期待的眼神…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胸口！
他…他总算明白了！这…这生意…根本不是他在谈！是王珏…在替他谈！而他自己…完全…被排除在了谈判桌之外！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席卷了他！
他…果然…不是做生意的料啊！连…自己该卖多少钱…都做不了主！
赛金花看着王珏的态度，又看看凌云那憋屈的表情，眼珠转了转，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脸上笑容更盛，却不再加价，而是福了一福，道：“既然…先生和妹妹…还需斟酌…那…奴家…便先告退了。此事…不急…先生…慢慢考虑。奴家…随时…恭候先生佳音。”
说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凌云一眼，又对王珏笑了笑，转身…袅袅婷婷地…向外走去。
赛金花在门口等了一会，见凌云似乎没有其他表示，便再次告辞。
凌云看着她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道：“…我…送送你。”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出院门。
直到赛金花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王珏叹了口气，转身回屋。
刚踏进堂屋，就见那个小荷…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猛地钻了出来！气鼓鼓地冲到王珏面前，跺着脚埋怨道：“王姐姐！你…你刚才…为何要帮那个狐媚子说话？！还…还扶她？！你看她！得寸进尺！还想勾引老爷！你…你应该把她打出去才对！”
王珏看着小荷义愤填膺的模样，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带着些许疲惫和…无奈的苦笑，轻轻拍了拍小荷的肩膀，柔声叹道：“傻丫头…你懂什么…我们…是家花…她是野花…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