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的北京城,已是天寒地冻、呵气成霜,大街小巷却早早漾开了辞旧迎年的热闹气氛。然而甲字一号院里,却笼罩着一层说不出的凝重。
吴老太爷这几日忽然精神了些,偶尔还能让人搀着坐起来,喝下小半碗米汤。可明眼人都瞧得出,老人脸上那抹异样的潮红,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分明是油尽灯枯前的回光返照。
傍晚天刚擦黑,院里五户人家的代表都被请到了吴家堂屋。炉火烧得正旺,却依然化不开空气中的沉郁。
吴家二叔站在人前,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深吸一口气,抱拳朝众人深深一揖。
“赵婶、张婶、赵大哥、张大哥、王兄弟、李兄弟、柱子、小辰,各位嫂子、弟妹……”他嗓音沙哑,话未说完便已哽咽,“我爷爷的情况,大伙儿都清楚。大夫说……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炉火噼啪作响。
“我爸走得早,家里就剩我们这一支。我妈的意思——”他顿了顿,看向一旁默默抹泪的吴奶奶,“就是想最后让老爷子再过个热闹年,再感受一下大院里的暖意……不能让他冷冷清清地走。”
他强压着情绪,稳住声音:“我们想恳请各位老街旧邻,帮我们守个夜,陪老爷子过个年。这份恩情,我们吴家没齿难忘!”
话音刚落,张奶奶第一个开口:“老二!这话可就外道了!街里街坊这么多年,吴大爷就像我们自家长辈一样!这点事还用你求?”
“就是!”王营长嗓门洪亮,“老爷子是光荣烈属,为国家出过力!我们陪着守岁,天经地义!”
赵老师推推眼镜,语气沉稳:“放心,我们都在这儿。一定让老爷子热热闹闹过年。”
何雨柱用胳膊肘碰了碰吕辰,低声道:“没说的,咱哥俩肯定在。”
吕辰重重点头,望着吴二叔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又暖又涩。
第二天一早,吴二叔就去街道办汇报了情况。彭主任极为重视,下午便亲自带着两名干事来到院里,召集五户人家开了个简短的动员会。
“老街坊们!”彭主任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吴老太爷是革命烈属,九十高龄的老人!如今老人家需要咱们,组织上决定,大家一起出力,热热闹闹陪老爷子过个年!这体现的是咱们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是革命邻里间的深厚情谊!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一定要让老人家安心,让吴家家属宽心!”
有了街道的支持,大家心里更踏实,也更郑重起来。
大年三十这一天,整条胡同都热火朝天。
王营长和李连长带着半大孩子,将吴家堂屋的玻璃、窗棂、桌椅乃至院门都擦得一尘不染,挂上街道送来的崭新红旗和两只大红灯笼。白雪映红光,格外喜庆。
张科长和赵编辑则领着吕辰、何雨柱等年轻人,不仅把吴家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连整条小巷的积雪都清扫一空,露出青灰色的砖地。
赵老师在吴家八仙桌上铺开红纸,研好墨,提笔挥毫。“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劳动门第春常在,勤俭人家庆有余”……一幅幅吉祥春联和饱满的“福”字从他笔下流淌而出。墨迹未干,就被孩子们小心捧去,贴上门楣。
赵奶奶、吴奶奶带着赵二婶、吴大婶巧手剪出窗花——红鲤、娃娃、梅花,一一贴上玻璃窗。白茫茫的窗上顿时跃出一片鲜活生机。
厨房里又是另一番热闹。张奶奶、王婶、李婶等女眷早早占据此地,各显身手。
尽管物资匮乏,但大家东拼西凑,你拿出一棵酸菜,我贡献一块腊肉,他添上几条咸鱼……竟也摆满了灶台。
和面、拌馅、剁肉、蒸饽饽,厨房里蒸汽腾腾,刀砧声、说笑声、油锅滋滋声交织在一起,扑鼻的食物香气弥漫开来,仿佛暂时驱散了冬日的严寒与心底的忧伤。
何雨柱这个专业厨师自然成了技术核心,关键大菜都由他掌勺。只见他颠勺翻炒,行云流水,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相继出锅,引得众人连连称赞。
小雨水和院里其他孩子穿着难得的新衣,兜里揣着花生、瓜子和水果糖,像快乐的小鹿般在院子里跑进跑出。零星的鞭炮声伴着他们银铃般的笑声,为这特殊而沉重的年夜添了几分难得的生机。
夜幕降临,大红灯笼亮起温暖的光。
吴家堂屋里,各家的八仙桌拼成一条长宴。桌上摆满了大家齐心做出的年夜饭:油亮红润的红烧肉、寓意年年有余的干烧鱼、香气扑鼻的猪肉白菜炖粉条、金黄诱人的葱花炒鸡蛋、酸菜汆白肉,还有热腾腾的饺子和白面馒头。
虽无山珍海味,却满是家常的温暖和实在的情谊,凝聚着整个院子的心意。
吴老太爷被吴二叔和吕辰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来,背后垫着厚被褥,半靠在炕头。老人穿着簇新棉袄,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几乎吃不下什么,只是嘴唇微微沾了点孙子喂到嘴边的鸡汤。但这满屋的热闹气似乎真的唤醒了他一些精神,浑浊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扫过满屋的笑脸,扫过一张张熟悉而关切的面容,扫过满满一桌年夜饭,最后停留在跳跃的烛火与窗外朦胧的红灯笼光影上。
干瘪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仿佛一个极其微弱而满足的笑意。
吴奶奶作为一家之长,端起一碗温水,眼眶泛红,声音却努力保持清晰镇定:“老街旧邻们,今年我们吴家遭了难,公爹病重。要不是大家不嫌弃,搭把手、出人出力、轮流守着,我们这个年还不知道怎么过……”
她顿了顿,压下哽咽:“感激的话我不多说了,都在这顿饭里,都在这份情义里!咱们甲子号这五个院儿,就是一家人!来,为了老太爷能安生,为了咱们这难得的缘分,也为了明年的好光景,咱们一起碰一个!”
“祝老太爷舒心顺意!”
“祝咱们院子平平安安!”
“过年好!大家过年好!”
真挚的祝福声在温暖的堂屋里回荡,大家共同举杯。这一刻,没有身份差别,没有年纪隔阂,只有紧紧相依的邻里真情。
饭后,大家围炉剥着花生瓜子,喝着酽茶,闲话家常,陪着吴家人一起守岁。
孩子们熬不住,陆续在东厢房的炕上睡着了。大人们强打精神,低声聊着往年趣事和来年打算,仿佛要用这喧闹的人气,牢牢留住些什么。
子时零星的鞭炮声在京城各处响起,宣告新年的到来。大家互道“新年好”,才各自搀扶着,打着哈欠暂且回家歇息,约定天亮再来。
吕辰和何雨柱最后离开,帮吴二叔检查了炉火,给老太爷掖好被角,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自家小院。
然而睡下不到两个时辰,一声凄厉的哭喊猛地划破了甲字号胡同黎明前最深的寂静——
“爷爷——!”
紧接着,吴家院里骤然亮起灯火,瞬间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悲声。
吕辰和何雨柱几乎同时开门,对视一眼,心同时沉了下去。他们匆忙披上棉衣冲出门,只见吴家院里人影晃动,哭声一片。
院子里,昨夜高挂的大红灯笼仍在寒风中孤独摇曳,发出微弱而刺目的红光。
吴老太爷,在阖家团圆的年夜之后,安静地走了。
没有痛苦,仿佛只是沉沉睡去,脸上甚至还带着昨夜那丝微弱而满足的笑意。然而这份安详,却瞬间击碎了甲字号胡同清晨的宁静。吴家院里爆发的悲声,如同冰锥刺破了节日最后一点温馨的假象。
他们冲进院子时,吴奶奶已被儿媳搀扶着,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吴二叔红着眼圈,强忍悲痛,努力镇定指挥闻声赶来的邻居们。
“柱子,快去街道办,禀告彭主任,说我家老太爷走了。”吴二叔声音沙哑却条理清晰,“小吕,劳你驾,帮着照看院里,别乱。”
“二叔您放心!”何雨柱应声扭头就跑。
吕辰重重点头,立刻上前帮忙。张科长、王营长、李连长等男人很快聚过来,低声商议,自动分担各项事务。女眷们则围在吴奶奶和吴家女眷身边,搀扶安慰,赵奶奶、张奶奶等年长的已吩咐自家孩子回去取白布、黑纱。
街道办彭主任来得极快,带着刘干事,神色肃穆。他先向吴奶奶表达了哀悼,随即与吴二叔商议起来。
“吴老太太,吴家兄弟,节哀顺变。老太爷是光荣烈属,九十高龄,这是喜丧。街道上一定协助家里,风风光光、体体面面送老太爷最后一程。”彭主任语气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持,“咱们新社会,不兴旧社会吹吹打打、披麻戴孝那套,但该有的礼数和对烈属的尊敬,一点都不能少!我的意见是,就在院里搭个简易灵棚,开个追悼会。花圈、挽联街道负责一部分,也通知区里相关部门。”
吴二叔感激点头:“全凭主任安排。我们听组织的。”
有了街道牵头,一切井然有序。
院子里,昨日的喜庆红色迅速被摘下,换上了肃穆的黑白两色。男人们合力从街道搬来支架和帆布,在院中搭起灵棚。灵棚正中悬挂起吴老太爷的遗像,那是去年街道为烈属拍照时留下的,照片上的老人眼神清亮,带着历经风霜的从容。
女人们忙着赶制黑纱和白花,赵老师研墨铺纸,书写挽联。一幅“沉痛悼念吴老先生”贴在灵棚入口,两侧是赵老师挥毫写就的挽联:“忠烈家风世代传,仁德品性邻里钦”。街道送来和邻居自制的花圈,很快在灵棚两侧摆得满满当当。
吴老太爷的遗体换上一身整洁的深色寿衣,安放在灵棚下的灵床上,身上覆盖着一面鲜艳的红旗,这是对他烈属身份的最高致敬。
整个白天,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胡同里的老邻居们自然不用说,几乎家家户户都派了代表前来,在灵前鞠躬致哀,安慰家属,然后自发帮忙做事。
街道办的领导、干事们,区里民政部门的代表,以及闻讯赶来的、吴大叔生前战友单位的代表,也相继前来,敬献花圈,鞠躬默哀,与吴二叔和吴奶奶握手,说着“节哀顺变,保重身体”的话。
何雨柱带着几位大妈张罗饭菜,吕辰则帮着里外照应,接待、引导、搬运物品。
傍晚时分,举行了简短的追悼会。由街道彭主任主持,吴二叔作为家属代表,哽咽着回顾了父亲勤劳、仁厚的一生,以及培养出革命烈士儿子的无私与光荣。一位区里干部代表官方,高度赞扬了吴老太爷作为烈属的贡献和其子为革命牺牲的伟大精神,称他们是“英雄的家庭”,并号召大家学习这种精神。邻居代表张科长也发了言,讲述了吴老太爷的宽厚与善良,以及全院邻里间的深厚情谊。
追悼会后,按照安排,由吴二叔、赵编辑、何雨柱、王营长、李连长、张科长等八人抬起灵柩,送往墓地。女眷和孩子们则留在院中,没有跟随前往送葬,这也是新社会逐渐形成的习俗。
吴老太爷被安葬在了东郊人民公墓。送葬的队伍不算庞大,但庄严肃穆。几位壮年男子轮流抬着灵柩,后面跟着吴二叔等少数几位男性亲属以及街道代表,默默地走在初春尚且寒冷的黄昏里。没有繁复的仪式,没有抛洒纸钱,只有沉重的脚步和无声的哀思。
到达公墓,举行了最简单的下葬仪式。灵柩缓缓放入墓穴,众人绕穴一周,做最后告别,然后由工作人员开始填土。
吴二叔捧着遗像,深深鞠了三个躬。送葬的人也跟着鞠躬告别。泥土渐渐覆盖了棺木,一座新的坟茔隆起。
当最后一把土落下,夕阳正好沉入西山。天空变成青灰色,公墓里松柏苍苍,一片寂静。吴老太爷长眠于此,与这座城市里无数逝去的灵魂一起,成为了一个时代的印记。
回程的路上,众人更加沉默。吴二叔抱着父亲的遗像,眼泪终于无声滑落。
回到甲字号胡同时,天已黑透。院子里点起了灯,灵棚尚未拆除,花圈依旧环绕,但喧闹已经散去,只剩下哀伤过后的疲惫与空寂。
吴家的团圆年过去了,伴随着一位老人的逝去,一个时代的故事在胡同里缓缓落下了帷幕。
但生活仍在继续。对吕辰而言,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目睹并参与了这个时代一场完整而典型的葬礼,感受到了传统与新俗的交织,以及普通人面对生死时最朴素的情感与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