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孙悟空在云层上收了神通,漫天乌云便如被无形巨手抹去的浓墨,迅速消散。
阳光再度刺破云翳,将水洗过的车迟国都城照得一片透亮,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翻上来的腥甜气。
但这股清新的气息,却冲不散法台周围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死寂与尴尬。
无数百姓还仰着头,保持着望天的姿势,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们脸上的神情,从对国师的狂热,到求雨失败的错愕,再到见证东土和尚神迹的茫然,最终凝固成一种信仰崩塌后的空白。
他们信了二十年的活神仙,喊破喉咙,耗尽法力,这次连一滴雨水都求不来。
那个被他们讥讽为凡胎肉体的和尚,仅仅是闭目诵经,便引来了天河倒灌。
难道国师被神仙嫌弃了?
“不……这不可能!”
虎力大仙从泥水里手脚并用地爬起,发髻散乱,泥水顺着他华贵的虎皮道袍滴滴答答往下淌,狼狈得像一只丧家之犬。
他猩红着眼,一手指着西边高台上宝相庄严的唐僧,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是你!是你这秃驴使了妖法!”
“我不服!我不服!”
“哦?”
李道兴踱步到他面前,垂眼看着他,嘴角带着一抹玩味的笑意。
“不服?你想如何?”
“再比!我们再比一场!”虎力大仙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嘶吼道:“求雨不过是小道!有本事,我们比云台显圣!比隔板猜物!比砍头!比剖心!比下油锅!”
他每说一样,眼中的疯狂便浓烈一分,似乎只有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才能证明自己所学非虚。
“好啊!”
一道金光乍现,孙悟空扛着金箍棒,一个跟头翻落在李道兴身边,猴脸上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砍头剖心?这个俺老孙熟!来来来,今天就让你开开眼界,看看什么叫砍了还能长,剖了还能生!”
“慢。”
李道兴抬手,轻轻按住了已经开始捋袖子的孙悟空。
他看了一眼天色,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赶了一天路,看了一场戏,还淋了一身雨,本王乏了。”
他不再看那三个失魂落魄的国师,而是转向早已被吓得腿软的车迟国国王,脸上的笑容和煦得像是春风。
“国王陛下,这斗法嘛,也不急于一时。明日再议,如何?”
“本王初来贵地,舟车劳顿,还望陛下能安排一处歇脚的馆驿,再备上一桌酒宴,为我等接风洗尘。”
此言一出,全场再次陷入诡异的寂静。
虎力大仙更是气得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昏厥。
这是什么道理?
你刚刚当着全国百姓的面,把主人的脸踩在脚下反复碾压,转过头就笑眯眯地让主人给你摆宴接风?
这已经不是嚣张了。
这是赤裸裸地宣告:你的国,我做主。
“殿下说的是!是极!是极!”
车迟国国王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浮木,点头哈腰,声音都带着颤。
他现在彻底看明白了,这群从东土大唐来的人,个个都是披着人皮的煞神,一个都惹不起。
尤其是这个笑得最无害的年轻亲王,才是最要命的那个。
他立刻转身,对着身边的内侍尖声吩咐:“快!快去!把城中最好的迎宾馆驿清扫出来,请亲王殿下与圣僧一行入住!另外,立刻在宫中设宴,寡人要亲自为亲王殿下与各位上仙接风!”
李道兴满意地点点头,像是主人夸奖听话的仆人。
他领着唐僧师徒,在国王本人的亲自引路下,在一众官员和百姓敬畏的目光中,浩浩荡荡地进了城。
只留下满地泥泞,和三个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所谓“国师”。
入夜,皇宫灯火如昼。
国王在正殿单独宴请李道兴,珍馐百味,歌舞不休。唐僧师徒则被恭敬地请至偏殿,享用顶级的素斋。
宴席上,国王频频举杯,言辞间的恭维和讨好,几乎要溢出酒杯。
李道兴酒到杯干,来者不拒,脸上始终挂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笑。
酒过三巡,歌舞暂歇。
李道兴放下玉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他状似随意地开口。
“国王,本王有个问题。”
“亲王殿下请讲!小王知无不言!”国王立刻挺直了腰板,神情专注。
“这三位国师,除了今天这般跟和尚不对付,这些年,可曾做过什么欺压良善、鱼肉百姓的恶行?”
国王一怔,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他仔细回想了片刻,郑重地摇了摇头。
“回殿下,这……倒是真没有。”
“说来惭愧,”国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与后怕,“二十年前,我车迟国大旱,赤地千里,百姓易子而食……那番人间地狱的景象,寡人至今不敢回想。”
“当时,满城的和尚也曾祈福求雨,可半点用处也无。就在寡人与万民都陷入绝望之际,三位大仙脚踏祥云而来,登台做法,倾刻间天降甘霖,救了这满城的性命。”
“为感念此恩,寡人这才尊其为国师,并下令举国独尊道门。”
“原来如此。”李道兴点了点头,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
他轻轻晃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声音飘忽。
“也就是说,他们除了把和尚们当苦力使唤,对你车迟国的江山社稷,算是有功无过?”
“正是。”国王毫不犹豫地回答。
李道兴笑了。
他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没了半分温度,直直地刺入国王的眼底。
“那本王再问你一句。”
“如果,这三位救你于水火、保你二十年风调雨顺的国师,并非仙人。”
“而是……妖怪所化呢?”
“你,可还愿奉其为国之栋梁,座上之宾?”
轰!
国王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他身体剧烈一颤,脸上刚刚因饮酒而泛起的红晕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张着嘴,喉结疯狂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李道兴也不催促,只是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酒,静静地欣赏着他的表情。
大殿里的熏香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国王愈发粗重的喘息声。
许久。
许久。
国王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字一顿,清晰得可怕。
“那……又如何?”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李道兴。
“佛,给不了我车迟国的甘霖。”
“三位国师,可以。”
“只要他们不害我的子民,不毁我的江山,便是妖,那也是护佑我车迟国的祥瑞善妖!”
“寡人……依旧尊其为国师!”
“好!”
李道兴抚掌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他脸上的赞许之色毫不掩饰。
“有你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
他站起身,走到国王面前,重重地拍了拍对方冰凉僵硬的肩膀。
“既然国王如此坦诚,本王也就不瞒你了。”
国王的身体再次剧烈地抖动起来。
李道兴却视若无睹,他俯下身,凑到国王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的三位国师,的确是妖,虎、鹿、羊三妖成精。”
“不过你放心,他们身上无血腥煞气,修的也是正道法门,确实不曾害人。”
“本王今天,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
“也给你,和你这车迟国,一个机会。”
他直起身子,脸上的笑容灿烂依旧,说出的话却让国王如坠深渊。
“明日,本王会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希望到时候,国王你为了这满城百姓,为了你这二十年的风调雨顺……”
“可以再‘奉献’一次。”
国王的脑子彻底成了一片浆糊,他完全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亲王殿下……此话……何意?”
李道兴只是对他神秘地眨了眨眼,不再多言。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宫殿,只留下国王一个人,瘫坐在王位上,冷汗浸透了华贵的朝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