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界的冬天来得毫无预兆。
一夜之间,长乐宫银装素裹,寒风卷着细碎的冰晶,刮得人脸生疼。
陌尘只觉得骨头缝里都往外透着寒气,整个人蔫得像霜打的叶子,唯一的念头就是把自己裹进锦被深处,最好一觉睡到开春。
君笙连着几天兴冲冲地跑来找他,推开门看到的景象都一模一样:陌尘蜷在厚厚的被褥里,只露出几缕散在枕上的墨发,呼吸绵长均匀,睡得天昏地暗。
“这都第几天了?”君笙站在床边,看着那团纹丝不动的被子,心里直犯嘀咕:“冬眠的狐狸我见过,冬眠的…树?”
他蹲下身,想凑近看看,又怕惊扰了他。最终,他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眉头却越皱越紧。
一股莫名的焦虑攫住了他。他脚步一转,直奔月尘暂住的出云阁。
月尘正裹着件雪白的狐裘,抱着个暖手炉,窝在窗边的软榻上看雪景,银发垂落,几乎与窗外的雪融为一体。
“月尘兄~”君笙开门见山,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陌尘公子他…是不是特别讨厌冬天?”
“为什么这么问?”月尘懒洋洋地抬眼。
“我连着找他好几次了,他都在睡觉。
睡得昏天黑地,叫都叫不醒的那种。”君笙比划着:“跟冬眠似的,这不对劲吧?遭了!”
他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脸色瞬间变了。
“是不是寒毒发作了?!”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
下一秒,两人像离弦的箭,同时冲出了出云阁,朝着陌尘的朝阳殿狂奔而去,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两串凌乱的脚印。
砰!寝殿的门被大力推开。
床榻上,陌尘依旧裹得像只蚕蛹。
君笙和月尘冲到床边,几乎同时伸出手,冰凉的手背不约而同地、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贴上了陌尘露在被子外的额头。
一个冰凉,一个温热。
两股截然不同的触感惊醒了沉睡的人。
陌尘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清冷的眸子还带着浓重的睡意,茫然地看着眼前两张放大的、写满紧张的脸。
“你们…在干嘛?”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浓浓的困惑。
“小陌,你吓死我了?”月尘大大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床沿,拍着胸口:“我还以为你病倒了,或者寒毒又犯了,叫都叫不醒。”
君笙也紧盯着他,目光在他脸上仔细梭巡:“可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觉得冷得厉害?或者骨头疼?”
陌尘慢吞吞地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只穿着单薄中衣的身体,他下意识地搓了搓自己冰凉的手,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没有生病…就是…觉得有点冷,特别想睡觉。”
他声音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整个人透着一股冬日特有的慵懒和脆弱。
“冷?”君笙立刻直起身,对着殿外扬声道:“来人。”
一名仙侍应声而入:“少主有何吩咐?”
“去禀告父神~”君笙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就说我怕冷,让他把长乐宫,不,最好把整个上界都变成一年四季如春。立刻,马上。”
仙侍傻眼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啊?少主…您什么时候怕冷了?”他印象里自家少主可是能光着膀子在雪地里修炼的主儿。
“让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君笙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
“等等。”陌尘连忙出声叫住那个一脸懵的仙侍,有些无奈地看着君笙:“不用麻烦神君大人…太兴师动众了。
我…大不了不出门。或者…”他看了看窗外簌簌的落雪:“多穿点就是了。”
君笙被他那副“我很省事”的样子噎了一下,随即对仙侍道:“那好,你马上去城中,给陌尘公子多置办几套最好的冬季衣袍,裘皮的、绒里的都要,还有手炉、汤婆子、最厚的衾被,凡是能御寒的,都给我买回来,快去。”
仙侍得了明确的指令,如蒙大赦,嗖地一下化作流光消失了。
殿内只剩下三人。
君笙看着陌尘单薄的中衣,皱紧了眉。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走上前,在月尘惊愕的目光中,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将陌尘揽进了自己怀里,用自己温暖的胸膛贴着他微凉的背脊,下巴蹭了蹭他柔软的发顶:“这样暖和点没?”
陌尘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怔,身体微微僵硬。
“喂喂喂……”月尘瞬间炸毛,像被侵犯了领地的狐狸,猛地跳起来,一把将君笙推开,自己挤到两人中间,张开手臂就把陌尘往自己怀里带:“要暖也是我来,小陌我来抱。”
“你抱什么抱,他是我请来的客人。”君笙毫不示弱,抓住陌尘的另一只胳膊就往回拉。
“客人怎么了?我跟小陌多少年的交情了,你算老几。”
“在我长乐宫,我说了算。”
“松手。”
“该松手的是你。”
两人你拉我扯,互不相让,可怜的陌尘像个布娃娃一样被扯得左摇右晃,睡意彻底被晃没了,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
“够了!!!”
一声蕴含着怒气的低吼骤然在殿内炸响,带着冰冷的威压。
拉扯的两人动作瞬间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陌尘猛地挣脱开两人的钳制,裹紧被子躺了回去,只留给两人一个冷冰冰的后脑勺,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斩钉截铁:
“都出去,滚。我就想睡个安稳觉,你们别吵了。”
君笙和月尘面面相觑,看着那团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被子,谁也没敢再出声。
“陌尘…你好好休息,”君笙放软了声音:“我…待会再来看你。”
“小陌我也待会再来看你。”月尘赶紧跟上。
两人像霜打的茄子,灰溜溜地退出了寝殿。
殿外,寒风卷着雪沫子扑面而来。两人站在空旷的雪地里,气氛有些凝滞。
月尘那头银发在风雪中显得更加耀眼。
“君笙少主~”月尘抱着胳膊,语气有点酸溜溜的:“不是说公平竞争吗?你这动手动脚的,算哪门子公平?”
君笙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故意刺激他:“竞争?你不是有寂暝了吗?婚书都亮出来了,要不要我在长乐宫给你们把婚礼办了?我亲自做见证人?”
他特意加重了“亲自”两个字。
“你~”月尘被他噎得脸色发青,气呼呼地反驳:“你少得意,小陌才不会喜欢你这种…这种霸道的人。”
“哼~”君笙下巴一扬,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紧闭的殿门,语气带着一种莫名的笃定:“走着瞧。”
黄昏时分,雪停了。
君笙亲自抱着一大堆新买回来的御寒衣物,再次踏进了朝阳殿。
殿内燃着暖炉,温度适宜。
陌尘依旧睡着,呼吸清浅。
君笙放轻脚步走到床边,看着他在暖意中睡得微微泛红的脸颊,心尖莫名软了一下。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拍了拍陌尘的肩膀:“陌尘,醒醒,试试新衣服,看看合不合身?”
陌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了几下,眼神还带着未散的迷蒙。
他看了看君笙,又看了看他怀里那堆毛茸茸的衣物,大概是暖炉太舒服,脑子还没完全清醒,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像只慵懒的猫:“来吧…更衣。”
“……”
君笙的动作瞬间顿住,抱着衣物的手臂都僵了。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点发紧:“陌尘…你确定…让我给你更衣?”
“嗯……”陌尘含糊地应着,眼皮似乎又要阖上,一副任人摆布的迷糊样。
君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抬手布下一个更小的、隔绝寒气的温暖结界,将床榻周围笼罩住。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动作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对方这难得的温顺。
他先解开陌尘宽松睡袍的系带,褪下一边,露出白皙圆润的肩头和一小片精致的锁骨。
君笙的目光在那片肌肤上停留了一瞬,飞快移开,耳根有些发烫。
他拿起一件雪白的里衬,动作笨拙却异常轻柔地帮陌尘穿上,然后是柔软的中衣,最后是一件以素白锦缎为底、衣襟和袖口滚着银狐毛、上面用银线绣着疏落有致、栩栩如生梅花的裘皮外袍。
整个过程,陌尘都异常配合,像个大号的精致娃娃,闭着眼,软绵绵地任由他摆布。
君笙的手指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每一次都像被细小的电流击中,让他心跳加速,却又甘之如饴。
“好了。”君笙的声音有些暗哑,他轻轻扶着陌尘的胳膊:“起来给我看看?”
陌尘被他扶着坐起,身体软得像是没骨头,脑袋一歪,就自然而然地靠在了君笙坚实温暖的肩膀上,眼睛依旧闭着,仿佛站着也能睡着。
君笙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的人。
厚重的银狐毛领衬得那张脸越发俊美精致,毫无防备的睡颜在温暖的烛火下显得格外柔软。
那疏落的银梅仿佛在他身上悄然绽放,清冷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柔美。
“不错不错~”君笙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宠溺:“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穿好了…”陌尘靠着他,含糊地嘟囔,“那我接着睡觉了…”
君笙哭笑不得,扶着他肩头的手微微用力,防止他真滑下去:“陌尘,你这到底是什么习惯?冬天怎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跟冬眠的小动物似的。”
就在这时,殿门被轻轻推开。
白川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药味的汤药走了进来。
看到眼前的情景,自家公子闭着眼,软绵绵地靠在君笙怀里,身上穿着簇新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华丽裘袍,而君笙则小心翼翼地扶着公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白川脚步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欣慰。
“公子,”白川走近,将药碗递到君笙手边,声音温和:“快把这碗驱寒固元的汤药喝了,让身体暖和暖和。”
“陌尘,我来喂你。”君笙极其自然地接过药碗,舀起一勺,小心地吹了吹,送到陌尘唇边。
陌尘似乎闻到了药味,眉头微蹙,但还是顺从地张开嘴,闭着眼,小口小口地就着君笙的手把药喝完了。
全程都软软地靠在君笙怀里,依赖的姿态显露无疑。
白川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
等药喝完,他迅速拿出几根细长的银针。
“公子,忍着点。”话音未落,银光一闪,精准地刺入了陌尘手臂的几处穴位。
“嘶~呃~!”陌尘猛地睁开眼,睡意全无,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灰色的眸子瞪向白川,带着控诉:“白川,你,很痛的知道吗?”
白川一脸无辜:“公子,我以为您不怕痛。”毕竟寒毒发作时那种蚀骨之痛都能忍。
“我最怕痛了。”陌尘难得露出点孩子气的委屈:“我就那么一点爱好,想安安静静睡个觉,行行好,别折腾我了行吗?”他试图缩回被子里。
“公子,不行。”白川态度坚决地按住被角。
“白川~”君笙扶着依旧有点蔫蔫的陌尘,忍不住问道:“你家公子…一直这样?一到冬天就嗜睡如命?”
这状态,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白川收拾针具的手顿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含糊道:“…不知道。”
他心里却嘀咕着:糟了,难道真是千颜丹另一个没被发现的副作用?公子这嗜睡畏寒的反应越来越明显了…不行,丹药必须尽快改良。
他抬起头,看向君笙,态度恭敬而认真:“少主,我能否借用一下长乐宫炼丹房的丹炉?”
“炼丹?”君笙挑眉:“你要炼什么丹?”
“公子一直在服用的千颜丹~”白川坦诚道:“恐怕还需要改良一下药方。”
“千颜丹?”君笙的眉头瞬间拧紧,这个名字他听白川提过一两次,但从未深究。
“这丹药到底是做什么的?听名字…就是改变容貌和身形的?”
“少主明鉴~”白川点头:“正是。”
君笙的心猛地一沉,目光锐利地看向怀里有些茫然的陌尘:“他知道?”这丹药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公子知道。”白川叹了口气:“千颜丹一共有三个疗程,一旦开始服用,就不能停下,否则后果难料。
前后一共需要服用整整三十年。
公子…已经吃了十年了,如今是第二个疗程。”他看着君笙震惊的表情,继续道:“是顾族长吩咐公子吃的。
公子…他太想要自由了。所以当时…毫不犹豫就吃了。”
“知道还吃,就为了自由?”君笙喃喃重复,低头看着陌尘那张因为药效和暖意而微微泛红、却依旧带着病态苍白的脸,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为了挣脱束缚,连自己的容貌身形都可以舍弃?甚至不惜承受未知的痛苦和风险?
这得是多大的不甘和决绝?他声音有些发涩:“所以…他的寒毒反噬,也是受这鬼丹药的影响?”
“是的。”白川肯定地点头,语气沉重。
寝殿内陷入一片沉默,只有暖炉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君笙抱着陌尘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将他更紧地护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替他挡去所有伤害。
他看着陌尘闭着眼,因为刚才的疼痛和药力又有些昏昏欲睡,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心底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疼惜和保护欲。
白川看着君笙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震惊、愤怒、最后都沉淀为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对着君笙,深深一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少主真心实意对待公子,白川看在眼里。
公子从前…身边只有月尘少主一人算是亲近。
如今,能得少主庇护,是公子的福气。”
他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着君笙:“公子他…经历了太多本不该承受的苦楚。
只有在少主您这里,白川才第一次见到公子能如此放松,甚至…展露出几分从前的样子。
下界没有四季之分,公子却总把自己关在藏书阁苦读,或是锁在静室修炼,就算寒毒发作…也是独自一人硬熬过来,从不让人近身伺候。”
白川的声音有些发哽:“我服侍公子多年,从未见过他像今日这般…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如此安心地让您为他穿衣袍,甚至…依赖您的怀抱。
公子看起来…过得很踏实。”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近乎卑微的恳求:“白川斗胆,恳请少主…往后能永远护着公子。他…太需要这份安心了。”
君笙被白川这一番剖白说得愣住了。
他看着怀里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着的陌尘,又想起刚才他毫无防备靠在自己肩头的样子,还有他迷糊着让自己更衣的温顺…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心头,混合着心疼、满足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从前都没有朋友的吗?”君笙的声音有些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酸涩。
“除了在月尘少主面前会说说话~”白川摇摇头,眼神黯然:“公子向来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惯了。”
“今日见公子整个身体都放松,很安心的让少主穿衣袍,公子看起来很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白川又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君笙搂着陌尘的手臂上,带着欣慰。
君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着自己环抱着陌尘的姿势,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和归属感瞬间充盈了四肢百骸。
原来…他对自己已经如此信任依赖了吗?这个认知让他心口发烫,一种强烈的、想要永远将这个人护在羽翼之下,为他遮风挡雨的冲动汹涌澎湃。
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微微低下头,脸颊蹭了蹭陌尘柔软的发顶,感受着那份真实的温度和重量。
再抬起头时,他看向白川,脸上不再是平日那种漫不经心的笑,而是无比郑重的承诺,声音低沉而有力:
“你放心,我定会好好珍惜他,永远守护他。”
简单的一句话,却重逾千斤。
白川看着君笙眼中那份不容错辩的认真和守护之意,一直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下。
他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再次深深一揖:“有少主这句话,白川就放心了。”
他直起身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旁边空着的矮几,那里原本是月尘常坐的位置:“月尘公子…怎么看都有点不靠谱。
往后,还得麻烦少主您,多费心了。”
说完,他不再打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殿门。
寝殿内重新恢复了宁静,只剩下暖炉的轻响和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君笙没有动,依旧维持着环抱的姿势,低头凝视着怀中安然沉睡的容颜。
窗外的雪光映进来,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亮得惊人。
那里面,翻涌的不再是征服欲或一时兴起的逗弄,而是沉淀下来的、如同磐石般坚定的决心。
他轻轻拨开陌尘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指尖流连在那细腻微凉的肌肤上,动作轻柔得像触碰易碎的琉璃。
“睡吧。”他低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和一种无声的誓言:“有我在。”
暖意融融的结界里,君笙抱着他失而复得的、愿意依赖他的珍宝,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生了根,发了芽,再也无法拔除。
他只想这样抱着他,替他挡去所有风雪,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