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一道声音从幂篱下传出,清冷如冰,不带一丝温度,却又似九天之上的冰泉滴落玉盘,清澈动听。
听到这声音,云天瞳孔微缩,已是瞬间认出了来人。
他心中念头急转,刚要拱手问候,却被女子下一句话直接打断。
“出去说。”
干脆利落,不容置喙。
云天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对着她微微点头,便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向楼下走去。
很快,两道同样身着白裘的靓丽身影,便消失在了听雪楼的大门外,融入了街上茫茫的风雪之中。
楼上,那几名刚刚还在高谈阔论的修士,早已看得呆了。
二楼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落针可闻。
许久,那位坐在窗边的修士才艰难地缩回了眺望的目光,脸上满是震撼与不敢置信,声音都有些发颤:“刚才……刚才那位仙子……是……是冰洛仙子,风朵朵!”
此言一出,整个二楼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众人面面相觑,眼中皆是惊骇。
那四名皇家书院的弟子,此刻更是面如土色,一个个僵在座位上,动也不敢动。
其中一名弟子嘴唇哆嗦着,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着身旁的同门:“那……那名男子是谁?看样子,也是一位金丹真人……”
“噤声!你不要命了!”最先挑起话头的那名弟子脸色煞白,猛地低喝一声,眼中满是惊恐与后怕。
他方才还大放厥词,说什么云启鸣比之风仙子是尘辉皓月,这话要是传出去……他简直不敢想后果。
整个听雪楼二楼,再无半点喧哗,先前那热火朝天的气氛荡然无存。
只剩下几盆兽炭火炉,仍在噼啪作响,映着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
……
风雪扑面,云天错开半个身位,跟在那道白色的身影之后。
凛冽的寒风似乎也被她身上那股无形的清冷气息冻结,在她周身三尺之内,飘落的雪花都变得迟缓了几分。
元婴初期。
云天心中一凛,那股灵压虽未刻意释放,却如渊渟岳峙,深不可测。
此女,正是方才在茶楼中被众人奉若神明的“冰洛仙子”,风朵朵。
他心中念头飞转,不知这位身份尊贵、修为高深的女修,为何会突然叫住自己。
不多时,风朵朵在一间看似寻常的客栈门前停下脚步,径直走了进去。
云天没有犹豫,紧随其后。
客栈的掌柜和伙计似乎早已得了吩咐,见到二人,只是恭敬地躬身行礼,并未上前搭话。
二人一前一后,径直上了二楼,进入走廊尽头的一间客房。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
风朵朵白袖一拂,一道肉眼难辨的灵光如水波般荡漾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抬起纤手,将头上的幂篱摘下。
幂篱轻纱滑落,一张完美无瑕的玉容显露出来。
眉如远山含黛,肤若冰雪初凝,一双凤眸清冷如寒星,仿佛能看透人心,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是一种极致的美,却也带着极致的疏离,只可远观,不容一丝亵渎。
云天心神一敛,不敢多看,当即拱手躬身,一揖到底,语态恭敬:“晚辈云天,见过风前辈。”
风朵朵闻言,那好看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蹙,声音依旧清冷:“起来吧,无需多礼。”
云天依言直起身,却听她下一句话,险些让他刚站稳的身形又是一个踉跄。
“你与黄萱是夫妻,我又是她表姐,算起来都是自家人,称我一声表姐也不为过。”
这话语调平淡,听在云天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他心下大凛,话里听不出半点论亲的暖意,倒像是一种审视与试探。
他不清楚这位冰洛仙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此事若不解释清楚,日后怕是麻烦不断。
他心绪飞转,竟是再次躬身一礼,姿态比方才更低:“还请前辈恕罪。当初晚辈与黄道友只是假扮夫妻,实为应她之情,帮她挡掉一些不愿见之人,并非有意欺瞒前辈。”
“哦?还有此事?”
风朵朵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明显的惊疑,似乎她确实不知其中还有这等内情。
那声音中原本凝结的冰霜,仿佛在这一瞬间融化了些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竟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惊喜?
云天被她这反应弄得一懵。
他与这位风仙子不过数面之缘,每一次给他的感觉都是冰冷且高深莫测,此刻这番模样,着实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风朵朵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方才的语气有些异样,轻咳一声,恢复了那副清冷的模样,“也别叫什么前辈,平白将我叫老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思索一个合适的称谓,竟是有些犯了难:“叫我朵朵……不行。你平日里,是如何称呼黄萱的?”
云天又是一愣,没想到话题会拐到这里,老实答道:“呃……称她黄仙子,或是黄少主。”
“这姐妹俩,在这一点上倒是挺像,都不喜欢别人称她们为前辈。”
云天在心底腹诽不已,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
“便叫我风仙子吧。”风朵朵终于找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仿佛在这场无形的交锋中找回了场子,神情都舒展了些许。
她施施然在桌旁的梨花木椅上坐下,对着云天抬了抬光洁的下巴,示意他也坐。
“谢风仙子。”云天这才暗松一口气,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身板却依旧挺得笔直。
刚一落座,风朵朵便开门见山,带着几分责怪的意味问道:“当初你跑哪去了?让黄萱那丫头为你担惊受怕,找了你好久。你今日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面对风朵朵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清冷明眸,云天暗叹一声,将早已在心中盘算好的说辞,不急不缓地道了出来。
他将自己如何被厉姓修士追杀,又如何在绝境中误入一处荒废的秘洞,最后孤注一掷启动了其中一座不知通往何方的古传送阵,这些惊心动魄的经历,都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
而后,他着重描述了自己如何流落到南岭蛮荒之地,那里的风土人情与东荒截然不同,修士稀少,妖兽横行。
他又是如何历经艰险,辗转数年,才侥幸寻到一处百巧门设在南岭的秘密坊市,最终借道返回东荒。
至于那些自身的隐秘之事,他自然是半个字都未曾提及。
整个过程,他说的半真半假,语气平静,仿佛在讲述一段别人的故事。
风朵朵静静地听着,那张冰雕玉琢般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但那双清冷的眼眸中,却不时有异彩流转。
饶是她出身云霄剑宗这等顶尖大派,见闻广博,也被云天这一路堪称传奇的经历所震惊。
一个筑基修士,被金丹大修追杀,流落到传说中的南岭蛮荒,非但没死,反而在短短十余年间,修至金丹中期……这等机缘与心性,已不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
当听到云天说,自己返回东荒后,第一时间便去了云澜坊市聚宝阁,从许立仁口中得知黄萱失踪,这才马不停蹄地赶来这北地雪崖坊市时,风朵朵那始终紧绷的嘴角,才不着痕迹地微微上扬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也终于透出了一丝真正的暖意,虽然转瞬即逝,却还是被一直留意着她神色的云天捕捉到了。
眼见气氛缓和,云天立刻抓住机会,将话题引开,恭敬地询问道:“风……风仙子,晚辈有一事不明。如今正魔大战如火如荼,仙子这等修为,乃是宗门擎天之柱,为何会……独自一人出现在此地?”
在他想来,元婴真君这等级别的存在,轻易不会出手。
一旦需要他们时时出现在前线,那必然是到了宗门生死存亡的决战关头。
“我也是刚刚出关不久。”风朵朵的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小事,“听闻黄萱之事,又受姨母所托,所以出来找找看。”
云天心中了然,原来是受了黄萱母亲的嘱托。
风朵朵看向他,问道:“你那里有她的血魂牌?”
“是。”云天如实回道,“从云澜坊市来此之前,许阁主给了我一枚血魂牌。”
“那正好。”风朵朵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有此物,找她便容易不少。那就一起吧。”
这哪里是商量,分明就是直接下达了命令。
云天一噎,还能说什么?
拒绝一位元婴真君?
还是黄萱的表姐?
他只能拱手称是:“呃……是,全听风仙子吩咐。”
风朵朵对云天的态度很是满意,那张冷艳的脸上,神情似乎又舒展了几分。
她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直接下了逐客令:“出去订间客房住下,明早出发。”
“是。”
云天赶紧起身,再次拱手一礼,这才转身匆匆走出了房间。
“吱呀——”
房门被轻轻带上,将那股彻骨的寒意隔绝在内。
云天站在走廊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只觉得背心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与这位冰山般的风仙子待在一起,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他摇了摇头,心中一阵无语。
“这两姐妹,还真是一对儿活宝……”
一个热情似火,恨不得时刻黏在人身边;一个冷若冰霜,一句话就能把人冻成冰坨。
一个粘人,一个冻人。
偏偏两人都关心着对方,却又都憋着一股劲,仿佛视对方为生平最大的对手。
“都是难伺候的主儿啊。”
云天苦笑着腹诽一句,认命般地走下楼,在大堂掌柜那里要了一间客房。
进了房间,他随手布下几道隔音禁制,便将自己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床榻之上,连外衣都懒得脱。
他闭上双眼,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神识沉入体内,开始默默运转《五行衍道术》,恢复着连日奔波所消耗的心神与灵力。
一夜无话。
……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云天推开房门,已然收拾妥当。
他行至一楼大堂,寻了一处靠窗的桌案静坐,等候风朵朵。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楼梯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那道白色的身影如约而至,自阶梯上缓步而下,明明身处温暖的室内,却仿佛携着门外的一缕风雪,让周遭的空气都清冽了几分。
云天起身,朝着她略一拱手。
“风仙子,早。”
风朵朵清冷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而过,只是从鼻尖轻轻“嗯”了一声,便径直朝着客栈大门行去。
“走吧。”
两个字,清淡得没有一丝起伏。
她身形未停,已然先行一步,推门而出。
凛冽的寒风瞬间倒灌进来,卷起地上一丝微尘。
云天望着那道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抬手紧了紧领口的狐裘,暗道一声:“好冷。”
这才迈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