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东头的老墨坊最近总在子夜传出“沙沙”的刮擦声,像是有人在用砂纸磨着什么硬东西。坊主三个月前突然失踪,只留下满屋凝固的墨块,那些墨块黑得发蓝,在月光下会渗出黏腻的汁液,像极了未干的血。
我和阿棠踩着碎玻璃渣推开墨坊木门时,一股浓烈的松烟味扑面而来,混着点甜腥气。墙角的墨缸里浮着层青黑色的膜,用竹竿挑开,底下不是寻常的墨汁,而是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些字在液体里翻滚,细看竟是些被抹去的人名。
“这墨不对劲。”阿棠戴着手套捞出块墨锭,那墨锭上布满细孔,孔里渗出的墨汁滴在地上,竟腐蚀出小坑,“是‘活墨’,古籍里说过,用活人精血调和的松烟,会自己生长出文字。”
正说着,西墙的木架突然“吱呀”作响,上面摆着的几十锭墨锭开始晃动,锭底的落款慢慢显出来——不是坊主的名字,是些陌生的姓氏,每个姓氏旁边都刻着个极小的“蜕”字。最顶层的墨锭突然裂开,里面钻出条漆黑的虫子,长着蜈蚣的身体、蝴蝶的翅膀,翅膀上的纹路是用金线绣的篆字。
“墨蛉!”阿棠突然后退一步,“我爷爷说过,这虫子以墨为食,会把人的记忆织成墨锭里的字,等字满了,就会破锭而出,带着记忆投胎。”
话音未落,那些墨锭接二连三地裂开,无数墨蛉飞出来,在屋顶结成张黑网。网中央慢慢浮现出个模糊的人影,穿着坊主那件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攥着支狼毫笔,笔尖滴着的墨汁落在地上,瞬间长成株墨色的竹子。
“是坊主!”阿棠认出了那件衣服,“他没走!”
人影却没看我们,只是挥笔在墙上写字,写的是“七月十三,张木匠”,字迹刚落,最底层的块墨锭就“啪”地炸开,里面的墨汁溅在地上,聚成个木匠的轮廓,拿着锯子在虚空里拉锯,嘴里还哼着镇上的木匠小调。
“他在‘蜕墨’。”阿棠翻出随身携带的旧书,“书上说,墨坊主祖上是‘墨吏’,能把横死之人的执念封进墨里,等墨蛉把执念织成字,再用墨汁画出他们生前的样子,就算完成‘蜕生’,能安心投胎了。”
可那些被画出的影子越来越躁动,张木匠的轮廓突然扔下锯子,用手指着墙角的墨缸,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墨缸里的文字开始疯狂翻滚,渐渐凝成句话:“不是我烧的工坊……”
“看来是有冤情。”我刚要靠近,坊主的人影突然转身,笔尖指向我们,墨汁在地上画出道屏障,那些墨蛉撞在屏障上,瞬间化成墨点。他的脸在墨雾里若隐若现,眼眶是两个黑洞,流着墨汁似的泪。
阿棠突然想起什么,翻到书的最后一页:“书上说,若墨锭里的执念是枉死的冤屈,墨吏会被反噬,永远困在墨坊里,和墨蛉一起织字……”
这时,墙角的墨缸突然沸腾起来,里面的文字冲破水面,在空中组成个狰狞的“火”字,字的边缘还沾着些烧焦的布片。坊主的人影剧烈颤抖,手里的狼毫笔“啪”地断成两截,那些刚成型的影子开始扭曲,张木匠的轮廓被火焰吞噬,发出凄厉的尖叫。
“是纵火案!”我突然想起三年前镇上的木工坊大火,张木匠被烧死在里面,官府定的是意外失火,“他是被人害死的!”
坊主的人影突然跪倒在地,墨汁从他身上淌下来,在地上积成个“救”字。阿棠迅速掏出随身携带的朱砂,混合着清水洒向墨缸,那些翻滚的文字被朱砂染红,渐渐显出些新的字迹:“王掌柜,账本……”
“是粮铺的王掌柜!”阿棠眼睛一亮,“我爹说过,张木匠死前跟王掌柜因为地皮吵过架!”
墨坊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掌柜举着把斧头冲了进来,脸上沾着黑灰:“我就知道这老东西没安好心!”他挥斧砍向墨缸,“让你再查!”
坊主的人影猛地站起,用身体挡住墨缸,斧头砍在他身上,溅出的墨汁瞬间将王掌柜的手臂缠住。那些墨蛉突然转向,扑在王掌柜身上,翅膀上的篆字印在他胳膊上,组成行字:“七月十三,我看见你泼煤油。”
王掌柜瘫在地上,嘴里直喊“不是我”,可那些墨字像生了根似的,渗进他的皮肤里。坊主的人影慢慢清晰起来,露出张布满皱纹的脸,他捡起断笔,在墙上补了个“昭”字,那些躁动的影子突然安静下来,化作点点墨光,飘向窗外。
墨缸里的墨汁渐渐清澈,露出底下块洁白的玉印,印上刻着“墨吏之印”。坊主的人影拿起玉印,在墙上的字上盖了下,那些字突然发光,组成道门户,张木匠的轮廓笑着冲我们拱手,走进门里消失了。
“他解脱了。”阿棠看着坊主的人影慢慢变淡,“墨吏完成执念,就能离开了。”
坊主最后看了眼墨坊,化作道墨光飞进墨缸。第二天,镇上的人发现墨坊里的墨锭都变成了寻常的黑色,墨缸里盛满了清水,水底沉着那块玉印,印上的“墨吏”二字闪着温润的光。
后来,王掌柜被官府带走,据说他招认了为抢地皮纵火的事。而墨坊的木门再也没锁过,夜里路过时,总能看见里面亮着盏油灯,灯下有个模糊的身影在磨墨,偶尔传来“沙沙”的写字声,像在记录着什么。有小孩扒着门缝看,说看见坊主在教墨蛉写字,那些虫子写出的字,在月光下会变成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