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门无声合拢，最后一点光缝悄然消失。林昭站在休息区中央，没有开灯。窗外的星云缓缓流淌，斑驳光影洒在金属地板上，像时间被一寸寸拉长。她摊开手掌，手腕上的纳米手环紧贴皮肤，那三下震动仍在神经末梢回荡——短、长、短，与驳船关闭前中断的摇篮曲节奏完全一致。
她没有再追问声音从何而来。
自从卸载了“孤影”的高频模块后，她的感官终于恢复了平静。视野里不再有乱窜的数据流，耳中也不再充斥着信号解码的杂音。可就在她以为世界终于安静下来时，一道极其微弱的电流波动，竟穿透终端防火墙，顺着生物信号通路，悄然接入她的听觉神经。
下一秒，全息影像在舱壁浮现。
沈烬坐在破损的控制台前，白大褂的边角沾着干涸的紫色液体。他的机械义肢搁在膝头，指尖正缓缓描摹着手臂上刻下的诗句。他声音很轻，仿佛怕惊醒沉睡的记忆：“林璇，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我给了你没有痛苦的生命。”
画面骤然中断。
林昭依旧站着，一动未动。这段录音本不该存在，更不可能传到她这里。“孤影”的残留程序标记了信号来源——沈烬实验室废墟深处，一台仍在运行的量子存储器，编号Lx-0928，和妹妹的生日完全相同。系统判定为高优先级信息，自动转发至她的个人终端。
但她没有调取备份，也没有重新播放。
三年前，她在灰星基地亲眼看着妹妹被推进基因焚化舱；三年后，她从克隆体、意识投影、数据碎片中一次次拼凑那个名字的意义。而现在，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用“作品”两个字，轻飘飘地否定了她所有的坚持与挣扎。
她慢慢握紧右手，手套内侧那个名字的缩写硌得掌心生疼，像是嵌进了血肉。
驾驶舱方向传来引擎低沉的震颤，节奏平稳。陈默没有打扰她，连通讯请求都未曾发出。整艘“破晓号”如同沉入深海的容器，仅靠内部循环维持呼吸。这种沉默不是逃避，而是留给她的空间，让她独自面对过往的重量。
她低头凝视手腕上的纳米手环。
录音里，沈烬说“没有痛苦的生命”。可她记得七岁那年，妹妹发高烧到昏迷，却咬着嘴唇不哭，只是反反复复哼着那首摇篮曲，好像那是唯一的止痛药。她还记得，在实验体转移途中，妹妹隔着玻璃敲出摩斯密码，问她：“外面有星星吗？” 那些都不是模拟的情绪，是真实存在的忍耐与渴望。
她抬起左手，对着手环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他错了。”
停顿一秒，像是给记忆留出呼吸的间隙。
“你不是作品。”
又顿了顿，嗓音微微发颤。
“你是我的妹妹。”
话音落下，她手动关闭终端所有接收端口，将那段录音永久封存在加密区。系统弹出提示，询问是否同步至联邦档案库或守夜人网络。她指尖轻点，“否”，随后彻底删除所有访问记录。
舱内重归寂静。
她走向角落的折叠椅，缓缓坐下，背靠着冰凉的金属墙壁。没有开启辅助功能，也未连接神经接口。她只是闭上眼，任由星舰细微的震动透过身体蔓延开来。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妹妹最后一次清醒时，躺在培养舱里，手指贴着玻璃，一笔一划写下：“别找我了。”
那时她以为那是告别。
现在她懂了，那是提醒。
提醒她不要把人当成线索去追寻，不要把爱变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沈烬用成千上万的克隆体证明自己能复制基因，却始终无法复制那个会跑调唱歌、害怕黑暗、在她做噩梦时紧紧握住她手腕的小女孩。他以为消除痛苦就是完美，却不知道，正是那些柔软、脆弱的部分，才让一个人独一无二。
她睁开眼，目光投向舱顶的通风口。
那里曾有一块松动的面板，妹妹躲在里面整整三天，靠她偷偷送进去的食物活了下来。后来安保发现痕迹，强行拆解时，里面只留下一张纸条：“姐姐，我听见你在哭。”
她站起身，朝主控通道走去。
脚步落在金属板上，一声接一声，不快也不慢。经过医疗舱时，她瞥见墙上挂着一件备用作战服，袖口缝着一朵褪色的蓝星花刺绣。那是陈默的习惯，也是妹妹生前最喜欢的花。
她没有停下。
转过最后一个弯道，驾驶舱门自动滑开。陈默坐在主控台前，左手搭在引擎调节杆上，右脸的伤疤在仪表盘微光下泛着淡淡的青。他察觉到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走到副驾驶位置坐下，目光落在导航屏上。航线笔直延伸向未知星域，坐标点依然与妹妹那首摇篮曲的节奏吻合。她伸手触碰屏幕，指尖划过一串数字。
“还能维持这个航向多久？”
“燃料够支撑四十七天。”他的声音平稳，“之后要看电离层的情况。”
她点点头，收回手。
“你相信有些人，非要走完一段路，才能真正放下吗？”
他沉默了几秒，抬手调整了一下肩部的传感器，动作缓慢而克制。
“我相信有些人，走到一半才明白，其实一直带着要找的人。”
她没再问。
窗外，一颗遥远的恒星忽然亮起，光芒穿过舷窗，在操作台上投下一块移动的光斑。她看着那光缓缓爬上自己的手背，又滑向控制面板边缘。
就在这时，终端轻轻闪了一下警报。
系统日志显示：隔离区内的录音文件发生微小位移——不是被读取，也不是被复制，而是内部时间戳自动更新了一帧。
她盯着那行记录，心跳几乎停滞。
三秒后，她重新打开了加密区权限，但并未解除封锁。
只是在备注栏里输入了一行字：
此文件归属权：林昭。
输入完毕，她再次关闭所有端口。
驾驶舱恢复寂静，唯有引擎持续低鸣。
她坐直身体，双手放在膝上，目光投向前方漆黑的航道。
陈默伸手，调暗了左侧的照明。
她忽然开口：“明天我想试试不用导航飞一段。”
“可以。”他说，“我会盯紧警戒系统。”
她嗯了一声，嘴角极轻微地扬了一下，像是回应，也像是对自己许下的承诺。
舱外，星河如流，静静流淌。
她抬起左手，拇指轻轻抚过纳米手环表面。
那道细小的划痕，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