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陵战火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但其引发的政治暗流已在中原大地之下汹涌奔腾。一场战役的胜负,从来不止于疆场之上的得失,更在于战后各方势力的重新评估、算计与布局。
晋国,新绛。
宫廷朝议之上,关于艾陵之战的争论并未因战事暂歇而停息,反而愈发热烈。
“君上,齐侯无能,丧师辱国,艾陵已失,齐国元气大伤。此乃天赐良机,我国当趁机联结鲁、卫,迫齐割让济西之地,甚至瓜分其部分疆土,以弥补昔日霸权失落之憾!”郤克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扩张野心。在他看来,齐国的衰弱正是晋国重新东进的垫脚石。
栾书则持重许多,他出列反驳:“郤大夫此言差矣。齐国虽败,根基未毁,且齐楚之仇已结深似海。我晋国若此时落井下石,必迫使齐人彻底倒向楚国,或激起齐人同仇敌忾之心,殊为不智。况楚军新胜,锋芒正盛,我国此时东进,岂非直面楚军兵锋?不如坐观齐楚继续相争,我国稳守太行,休养生息,待其两败俱伤,再收渔利。”
双方各执一词,晋景公高踞上位,面露犹豫,目光不由得瞟向一直沉默的赵朔:“赵卿,依你之见?”
赵朔缓缓出列,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君上,栾、郤二位大夫所言,皆有道理。然臣以为,眼下之局,关键在于‘势’而非一城一地之得失。”他顿了顿,环视众人,“楚国此胜,看似威风,实则隐患已生。其一,越王勾践狼子野心,绝不会坐视楚国全力北顾,东南必有事端;其二,艾陵战场突兀出现的戎骑,其来路蹊跷,背后恐有高人操纵,意在搅乱大局,楚国后方难言安稳;其三,齐国经此一败,痛定思痛,若能用对人,未必不能重整旗鼓。”
他走到殿中悬挂的巨幅九州舆图前,手指点向几个关键位置:“故臣之策,非急图东进,亦非全然坐视。我晋国当外示缓和,遣使慰齐,暗结其心,使其继续牵制楚国;对内,则需加速推行‘武卒’之选练,革新军制,囤积粮草于大河之津。同时,严密监视秦人动向,防其趁我关注东方而西侵。待楚越纷争再起,或齐国内部有变,便是我晋国重整旗鼓,出太行以定中原之时!”
赵朔的策略,兼具栾书的稳健与郤克的进取,更着眼于长远的战略布局,尤其是“武卒”选练,直指晋军战斗力提升的核心。这番高屋建瓴的分析,让殿中不少卿大夫暗自点头。
晋景公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便依赵卿之策。遣使赴齐,犒劳其军,共叙盟好之情。另,赵卿所奏‘武卒’之法,准予先行于赵氏封地试行,若有效,再推及全国。”
朝议散去,赵朔回到府中。心腹家臣低声询问道:“主上,那戎骑之事……”
赵朔目光深邃,望向东南方向:“范蠡此举,一石三鸟。既挫了楚军锐气,卖了个人情给齐人,更关键的是,他向天下昭示,他虽不在朝堂,却仍有翻云覆雨之能。这是在警告所有潜在的对手,包括……勾践。”他嘴角微扬,“不过,他既出了手,便留下了痕迹。传令下去,设法与沿海商旅接触,留意任何与‘安居’岛或海外异动相关的消息。我们要知道,范子下一步,还想做什么。”
临淄城,笼罩在一片战败的阴霾与恐慌之中。
齐顷公狼狈逃回,惊魂未定,又闻听艾陵最终失守,高固将军生死不明(实则仍在率残部抵抗),更是又惊又怒,将一腔怨气发泄在臣子身上,朝堂之上人人自危。
“废物!都是废物!若非尔等平日懈怠,武备不修,寡人何至于遭此大败!”齐顷公咆哮着,目光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落在了田文子身上,“田文子!你随军参赞,亦有失察之责!”
田文子心中凛然,知道这是关键时刻,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立刻伏地顿首,声音沉痛却清晰:“臣确有罪!臣未能料敌于先,未能辅佐君上克竟全功,甘受责罚!然,君上,当务之急非是论罪,而是善后!楚军虽胜,亦疲,短期内无力东进。我国需立刻加固西部防线,派遣能臣干吏安抚溃兵难民,筹措粮饷,重整军备。更需遣使与晋国修好,哪怕虚与委蛇,亦要稳住北方,避免两面受敌!”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齐顷公:“臣愿戴罪立功,亲赴西境,整顿防务,招募壮勇,以御楚蛮!若不能稳定局势,臣提头来见!”
田文子这番以退为进、勇于任事的姿态,反而让齐顷公一时语塞。他也知道,此刻临淄城内,能用于收拾烂摊子的人并不多,田文子确是难得的人才。况且,田文子随军护驾有功,若非其力战,自己未必能安然返回。
“……罢了。”齐顷公颓然摆手,语气缓和了些,“便依你所奏。寡人命你全权处置西部防务,一应人员物资,准你便宜行事。望你……莫负寡人所托。”
“臣,万死不辞!”田文子重重叩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这一关,算是暂时过去了。他不仅稳住了地位,更拿到了处置西部事务的大权。他深知,这是危机,也是他田氏进一步攫取齐国实权的绝佳机会。
退朝后,田文子立刻开始行动。他一方面派遣族中子弟与门客,携重金前往晋国活动,稳固与晋国某些卿大夫的关系;另一方面,他亲自前往西部边境,以国君赋予的权力,整合残兵,任用亲信,修筑堡垒,并以其家族积累的财富“贷粮食于民”,迅速稳定了摇摇欲坠的西部防线。经此一役,田氏在齐国的根基,扎得更深了。
楚国,郢都。
捷报传回,楚廷一片欢腾。王子侧虽未竟全功,但攻克艾陵,重创齐军,已是大胜。楚庄王熊侣高坐王位,接受群臣朝贺,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
“戎狄骑射……”他手指轻轻敲打着王座扶手,目光锐利如鹰,“查清楚了吗?究竟是何方神圣?”
令尹孙叔敖出列,面色凝重:“大王,据生擒的几名戎卒口供,他们来自北方山林,受一‘海外巨贾’资助,得其金帛兵甲,命其在关键时刻袭击我军侧翼。至于巨贾名姓,他们皆不知晓。”
“海外巨贾……”楚庄王冷哼一声,“好一个海外巨商!能有如此手笔,如此眼光,如此胆魄者,除了那功成身退的范蠡,还能有谁!”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芒,“勾践逼走了他,他却反手给寡人来了这一下。好,很好!”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殿中投下阴影:“艾陵之胜,不足为喜。齐人未灭,晋人虎视,越人窥伺于侧,如今又多了范蠡这等阴魂不散之辈在海外兴风作浪。我大楚,远未到高枕无忧之时。”
他看向孙叔敖:“令尹,东南防务,尤其是昭关一线,必须进一步加强。勾践那条毒蛇,绝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臣已增派兵马,加固城防。”孙叔敖躬身应道。
楚庄王又看向王子侧等将领:“北伐之势,暂缓。大军主力回撤,休整补充。然,对中原小国如宋、郑等,需加大威慑,迫其臣服,切断齐、晋之外援。另外,”他顿了顿,“派人沿海查探,寡人要知道,范蠡那个‘安居’岛,究竟在何处!此人,不能留!”
楚庄王的决策清晰而果断,在胜利面前保持了难得的清醒。他深知,楚国的霸权之路,依然布满荆棘。
越国,姑苏旧宫。
勾践仔细聆听着关于艾陵之战和各方反应的详细汇报,特别是楚庄王加强东南防务和搜寻范蠡的消息。
“熊侣怕了。”勾践阴冷地笑着,“他既要北防齐晋,又要西防戎狄,还要分心东南,搜寻范蠡……他的力量,分散了。”
他看向丁固和石买:“我们的机会,来了。但不是现在。”
“大王英明。”石买谨慎道,“楚军新胜,士气正旺,且已加强戒备。此时出击,殊为不智。我国仍需隐忍,积蓄力量。”
“隐忍?当然要隐忍。”勾践走到窗边,望着曾经属于吴国、如今被他占据的宫苑,“但要换个方式隐忍。传令下去,挑选机灵可靠的死士,扮作商贾或流民,潜入楚国东南,特别是昭关附近。不必他们动手杀人,只需散播谣言,就说……楚王忌惮范蠡之能,欲尽逐沿海商旅,以防其与范蠡勾结;再说,楚军艾陵之胜,全靠掠夺附庸小国,今楚王欲加重郯、莒等国之贡赋,以充军资。”
丁固眼睛一亮:“大王此计甚妙!谣言一起,楚国沿海必然人心惶惶,商路受阻,其经济必受影响。而那些附庸小国心生怨怼,与楚国离心,我军日后进攻,阻力便小!”
“不止如此。”勾践笑容更冷,“更要让熊侣知道,这谣言是从越国传出的。寡人就是要告诉他,我勾践,一直在看着他,等着他露出破绽的那一天。让他寝食难安,让他不得不时刻分心东南!”
这是一种心理战,一种持续的、阴冷的骚扰。勾践将越国化身为一条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不断吐着信子,让强大的楚国也无法安心。
艾陵之战的血腥已然淡去,但由此引发的战略博弈,却在各国宫廷与密室之中,以更加诡谲的方式展开。晋国磨剑,齐国固权,楚国布防,越国播毒,而远在海外的范蠡,则如同一个看不见的弈棋者,落下一子后,再次隐入迷雾之中。天下的棋盘,棋子们正在重新布局,等待着下一次,更加激烈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