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循那夜带着冰冷威胁离去后,陈衍如同行尸走肉般在“县衙”枯坐了一夜。少年的诅咒、深坑中伸出的手、石灰下绝望的眼神、卢循毒蛇般的低语,在脑海中反复撕扯。他感觉自己正被无边的黑暗和罪恶一点点吞噬,连怀中婴儿那点微弱的暖意,都几乎无法穿透这厚重的绝望。
翌日清晨,一个意想不到的“调令”将他从麻木中惊醒。
“陈县令,天师有旨!”依旧是吴疤那张令人憎恶的脸,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混杂着嫉妒和幸灾乐祸的意味,“‘登仙阁’人手不足,着你即刻前去‘登仙阁’协理‘仙童登仙大典’筹备事宜!这可是莫大的‘仙缘’,好好学着点!”他特意在“仙缘”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眼神闪烁。
陈衍心中猛地一沉。“登仙阁”?“仙童登仙大典”?这些名词在邪教的语境里,绝非字面意思的祥瑞。联想到之前“净化”的惨剧,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强压下翻腾的思绪,木然应命。
他被带离了血腥弥漫的“县衙”,穿过层层把守的禁区,来到一处位于会稽城偏僻角落、守卫森严的院落群。这里高墙深锁,门前悬挂着绘有祥云仙鹤的牌匾——“登仙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浓烈的劣质熏香、脂粉气、孩童的奶腥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被香料极力掩盖的恐惧气息。
进入内院,景象与门外肃杀的气氛截然不同,却又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祥和”。庭院布置得花团锦簇,假山流水,丝竹之声隐隐传来。一群群年龄在五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的孩童,穿着崭新却款式统一的白色绸衣(类似道童服),在几个同样身着白衣、面容麻木的妇人引导下,进行着奇怪的训练。
“抬头!挺胸!笑!”一个尖利的女声呵斥着,“仙童要有仙童的样子!登临仙岛,侍奉上真,是你们几世修来的福分!哭丧着脸做什么?找打吗?”一个动作稍慢的小女孩被狠狠掐了一把胳膊,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陈衍被引到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祭酒”面前。此人面白无须,眼神精明市侩,毫无仙风道骨。“陈县令来了?正好!”他随手丢给陈衍一本厚厚的名册和一支笔,“把这些‘仙苗’的名字、年岁、体格特征(高矮胖瘦、有无明显胎记疤痕等)都仔细核对登记造册!一个都不能错!这关系到他们‘登仙’后的‘仙籍’!”
陈衍翻开名册,心越来越冷。名册制作精良,用的是上好的绢帛,里面详细记录着每个孩子的“俗名”、“道号”(大多是临时起的)、年龄、籍贯(大多空白或胡乱填写)、身体特征描述,甚至还有几行奇怪的、类似货物等级的标注(如“上品”、“中品”、“次等”)。这哪里是“仙籍”?分明是赤裸裸的人口贩卖清单!
他强忍着愤怒,开始核对。孩子们被一个个带到面前。他们大多神情呆滞,眼神空洞,透着与年龄不符的麻木和恐惧。少数几个年幼的,懵懂地看着四周华丽的装饰,尚不知大祸临头。陈衍机械地询问、记录,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道号‘云清’,俗名…王二丫,年七岁,身高三尺二寸,瘦弱,左臂有铜钱大胎记…”陈衍念着,抬头看向眼前瘦小的女孩,正是刚才被掐的那个。女孩怯生生地看着他,眼中有一丝微弱的、对官袍本能的乞求。
“嗯,次等。”管事祭酒扫了一眼,在名册旁空白处随手写了个小字。
“何为…次等?”陈衍忍不住问。
祭酒斜睨了他一眼,带着一丝“你少见多怪”的鄙夷:“陈县令初来,有所不知。仙岛亦有尊卑,灵根有高下。这‘次等’,便是根骨稍欠,去了那边,做些洒扫粗活罢了。”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牲口的品相。
就在这时,庭院侧门一阵喧哗。几个“长生人”士兵粗暴地推搡着几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子进来。这些女子面容姣好,但神情憔悴,眼神绝望,正是之前孙恩“法会”上那些作为“赏赐”的妓妾!
“快走!磨蹭什么!误了吉时,拿你们填海!”士兵呵斥着。
一个管事妇人迎上去,尖声道:“都站好!‘仙舟’快到了,送你们‘登仙’!这是天大的恩典,哭什么哭!把脸洗干净,换上衣服!”她指挥着几个健妇,不由分说地将那些哭哭啼啼的女子拖到一旁,强行给她们换上同样白色的、质地更轻薄暴露的“仙衣”。
“不!我不去!求求你们,放了我吧!”一个女子挣扎哭喊,“什么登仙!你们是要把我们卖到海外的蛮夷之地为奴为妓!我听到了!我听到你们和那些番鬼说话了!”
“闭嘴!贱人!敢污蔑天师!”管事妇人大怒,一个耳光狠狠扇过去,打得那女子嘴角流血。
“祭酒大人!”另一个女子扑到管事祭酒脚下,抱住他的腿哭求,“我…我伺候过您…求您开恩!别送我去那不见天日的鬼地方!我什么都愿意做!”
管事祭酒眼中闪过一丝厌烦和淫邪,但很快被冰冷取代。他猛地一脚踹开那女子,厉声道:“胡言乱语!惑乱仙心!你们能以身殉教,追随天师法驾前往海外仙岛,乃是无上荣光!再敢胡吣,即刻‘净化’!”他口中的“净化”,让所有女子都打了个寒颤,哭声瞬间被压抑成绝望的呜咽。
陈衍如遭雷击!那女子的哭喊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
“卖到海外的蛮夷之地为奴为妓!”
“番鬼!”
“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南洋海盗!人皮地图上标记的海外航线!那些带着烙印的“罪证”尸体!“登仙”的谎言!“仙苗”的品级划分!还有这些即将被“送走”的妓妾!
这根本不是什么“登仙大典”!这是一场组织严密、规模庞大、披着宗教外衣的、向海外(很可能是南洋或更远之地)贩卖妇孺奴隶的肮脏贸易!所谓的“仙岛”,就是暗无天日的奴隶市场!所谓的“仙童”,就是待价而沽的童奴!所谓的“殉教”,就是将这些知情太多、可能泄密的妓妾彻底处理掉!
巨大的愤怒和恶心感让陈衍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稳。他总算明白了吴疤那幸灾乐祸的眼神——这是让他亲自参与这比“净化”更肮脏百倍的勾当,彻底染黑他的双手,让他永无回头之路!
“发什么呆!快登记!”管事祭酒不耐烦地催促。
陈衍强迫自己低下头,继续在名册上书写,笔尖却因为愤怒和颤抖,在绢帛上划出扭曲的墨痕。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这蘸着人血的墨汁一点点书写进地狱的名册。
下午,他被派往码头区“清点交接”。所谓的“仙舟”,是几艘吃水很深、船型怪异、悬挂着从未见过图案旗帜(类似南洋风格)的大船,停泊在废弃码头隐秘的角落。船上下来一些皮肤黝黑、穿着短褂、腰间挎着弯刀的水手,眼神凶悍贪婪,操着生硬的汉语与“长生人”负责此事的头目(一个姓赵的祭酒)交涉。
码头上,一队队被绳索串联、换上白衣的“仙童”在士兵押送下,如同待宰的羔羊,沉默而恐惧地走向跳板。孩子们看着那些凶神恶煞的异域水手和巨大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船舱,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却被士兵粗暴地捂住嘴拖拽上去。另一边,那些妓妾被反绑双手,堵住嘴巴,如同货物般被推搡着押上另一艘船。她们的眼神空洞,只剩下死寂的绝望。
陈衍麻木地看着,记录着“登船仙童”的数量。海风带着咸腥和一股浓重的、掩盖不住的船舱底层特有的恶臭(汗臭、排泄物、疾病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交接完成,沉重的跳板收起,粗大的缆绳解开。那几艘“仙舟”如同满载罪恶的幽灵,缓缓驶离了码头,驶向未知的、充满苦难的黑暗海域。
“好了!大功告成!”赵祭酒满意地拍了拍手,对身边的心腹道,“这次‘仙苗’成色不错,上面(指孙恩核心层)定有重赏。那些‘累赘’(指妓妾)也处理干净了,省心。”
“祭酒大人英明!”心腹谄媚道,“只是…那几个投水‘殉教’的,会不会…”
赵祭酒嗤笑一声:“怕什么?大海捞针!就算捞上来,鱼虾也啃干净了!这叫死无对证!干干净净!”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陈衍站在腥咸的海风中,浑身冰冷刺骨。他彻底明白了“妓妾投水殉教”的真相——不是自愿,而是被灭口!她们知道了太多肮脏的秘密,在完成最后一次“任务”(作为高级玩物或诱饵?)后,便被无情地抛入大海,成为掩盖罪恶的牺牲品!那所谓的“殉教”悲壮,不过是事后粉饰太平、愚弄信众的宣传!
他想起之前听闻的孙恩兵败投水时,大批信众追随“殉教”的传闻。那其中,又有多少是被迫“净化”、被灭口的冤魂?
夜幕降临,陈衍如同游魂般回到“登仙阁”。大典结束,这里一片狼藉。管事祭酒和手下们正在饮酒庆功,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和贪婪的喧嚣。陈衍借口核对文书,独自留在堆放杂物和“登仙”用具(如换下的旧衣服、训练用的道具)的偏房里。
昏暗的灯光下,他再也无法抑制,剧烈地呕吐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身体因极致的愤怒、恐惧和恶心而无法控制地颤抖。少年的诅咒声、妓妾绝望的眼神、孩童被拖上船时的哭喊、赵祭酒轻松谈论灭口的话语…在他脑中疯狂交织轰鸣。
就在这时,他的手指无意中碰到角落里一个被丢弃的、似乎是孩童玩耍的粗糙骨哨。他下意识地捡起来,哨子入手冰凉,上面似乎刻着什么。借着微弱的光线,他仔细辨认——那是一个歪歪扭扭、刻得很深的“卢”字!
卢?
卢循?!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陈衍的脑海。卢循在邪教中地位崇高,这肮脏的奴隶贸易,他必然知情,甚至可能深度参与!这刻着“卢”字的骨哨,或许就是某个被贩卖的“仙童”在恐惧中留下的最后印记?卢循的族妹卢氏,那位表面为“圣女”的女医,她在这滔天罪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她是帮凶?还是…另一个被利用甚至被监视的棋子?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陈衍。他感觉自己正身处一个巨大而血腥的蛛网中央,四周是吐着毒信的蜘蛛。而怀中婴儿的安危,成了悬在他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利剑。
他死死攥着那枚冰冷的骨哨,尖锐的骨刺刺破了掌心,鲜血渗出,带来一丝微弱的、带着铁锈味的清醒。
“登仙阁”的庆功喧嚣从远处传来,如同地狱的宴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