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冬天从未如此寒冷。不是风雪交加,而是一种从骨髓里透出的绝望之寒。粮食配给已减至每日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柴火紧缺,伤兵营里终日回荡着因冻馁而死的哀嚎。疫病在军民中蔓延,药物早已耗尽,尸体堆积如山,只得就地焚烧,焦臭的气味笼罩全城,如同不祥的预兆。
在这令人窒息的压力锅中,曾经被暂时压制下去的种种矛盾,如同地底的熔岩,终于冲破薄薄的地壳,猛烈爆发。
矛盾的焦点,依然集中在王镇恶与沈田子之间。缺粮少械的困境,让两人本就尖锐的对立更加不可调和。
这一日,为了一袋偶然从地下窖藏中发现的、疑似姚秦时期遗留的霉米该如何分配,两人在都督府内再次爆发激烈争吵。
“自然应优先供给还能执戈守城的将士!”王镇恶面色蜡黄,但语气依旧强硬,“士卒无力,城破则大家一起死!”
沈田子双眼赤红,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空碗震得跳了起来:“放屁!城内百姓就不是人?易子而食的惨剧你我没看见吗?那些饿得走不动路的老弱妇孺就该死?你这般冷血,与胡虏何异!”他因为连日亲自带兵弹压抢粮的乱民,情绪已近失控。
“沈田子!你休要血口喷人!此乃战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妇人之仁只会让大家一起完蛋!”
“我看你是想留着粮食好向魏虏讨饶吧?谁不知你祖父是苻秦旧臣!你王镇恶本就非我晋人嫡系!”
这句话如同毒箭,狠狠刺中了王镇恶最敏感的神经。他祖父王猛是前秦苻坚的丞相,这始终是他身份上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他猛地拔出佩剑,剑尖直指沈田子:“你…你说什么?!你再敢辱我先人!”
沈田子也毫不犹豫地拔刀相向:“怎的?被我说中心事,要杀人灭口?”
朱超石、毛德祖等将领慌忙冲上前,死死抱住两人。府内一时剑拔弩张,空气仿佛都要凝固。年仅十一岁的刘义真吓得小脸煞白,躲在长史王修身后瑟瑟发抖。
王修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大敌当前!大敌当前啊!二位将军如此相争,是欲使亲者痛,仇者快吗?!”
然而,裂痕已深,绝非几句劝解能够弥合。这次公开的拔剑相向,彻底撕裂了留守集团最后一点表面上的团结。王、沈二人及其部下自此互相猜忌,视若仇寇,军令的执行开始变得滞涩艰难。
就在内斗愈演愈烈之际,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
当初迫于形势投降北府的羌、氐、匈奴等各族降众,见北府军内讧不止,粮尽援绝,城内秩序崩坏,逐渐萌生异心。北魏细作也趁机潜入城中,散布谣言,并以重利相诱。
“晋人自身难保,欲尽杀我等胡人以省口粮!”
“大魏皇帝有旨,凡阵前倒戈者,赏牛羊千头,封部落酋长!”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
部分羌人降兵率先发难,在城中四处放火,高喊“晋人无道,胡人自救!”的口号,冲击官仓(虽然早已空空如也)和都督府。
乱局之中,一些原本就心怀怨愤的姚秦旧吏和豪强也趁机而起,打开自家坞堡,私藏兵器,与叛乱的胡兵相互呼应。他们目的各异,有的想趁乱夺取权力,有的想向城外北魏邀功,有的则纯粹是为了抢劫苟活。
长安城内顿时陷入一片火海和混乱!喊杀声、哭嚎声、房屋倒塌声此起彼伏。
王镇恶、沈田子被迫暂停内斗,仓促率军镇压。但军队早已饿得头晕眼花,又要分辨谁是乱民谁是良民,行动迟缓,效果不彰。往往是扑灭东城的火,西城又乱起;镇压了南街的叛乱,北街的豪强又关闭坊门自立。
朱超石率领骑兵在街道上来回冲杀,马槊下不知刺死了多少叛乱的胡兵和暴民,但混乱如同野火,越烧越旺。他眼睁睁看着一个熟悉的、曾一起在渭水血战中并肩作战的羌人什长,红着眼睛将刀砍向晋人妇孺,旋即被乱箭射成刺猬。
“完了…全完了…”朱超石满身血污,拄着槊杆喘息,心中一片冰凉。这座城,从内部开始糜烂、腐朽了。
内乱严重削弱了长安的防御力量。王修试图组织民夫加固城防,却发现根本无人响应。人们冷漠地看着官兵与叛军厮杀,仿佛在看与己无关的闹剧。饥饿和绝望已经磨灭了他们所有的希望和忠诚。
城外的北魏军敏锐地察觉到了城内的巨变。长孙嵩和叔孙建大喜过望,立即增派兵力,加强了对各处的攻势。虽然不再强攻,但压力骤增,让本已焦头烂额的北府军雪上加霜。
通往外界的所有通道被彻底切断。最后一批试图冒死出城求援的信使,被北魏游骑轻易猎杀,头颅被挑在长竿上,示威般地展示在长安守军目力可及之处。
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破灭。
都督府内,烛火摇曳。王镇恶、沈田子、王修、朱超石等人再次聚在一起,但气氛已与往日截然不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伤,写着疲惫与绝望。
存粮彻底告罄。
箭矢仅剩最后几捆。
能战斗的士兵不足万人,且大多带伤患病。
城内叛乱虽暂被压制,但火星未灭,随时可能复燃。
“我等…辜负了大将军所托。”王修声音沙哑,老泪纵横。他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里睡着了的刘义真,孩子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皱着眉头。
无人说话。失败就像冰冷的河水,已经淹到了他们的脖颈。
沈田子猛地站起身,眼神疯狂:“守是守不住了!不如集中所有还能动的兵马,开城突围,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或有一线生机!”
王镇恶立即反对:“突围?城外数万北魏铁骑严阵以待,我等士卒饥饿无力,突围与送死何异?更何况还要护送义真公子!”
“那你说怎么办?坐在这里等死吗?”
争吵似乎又要开始,但这一次,两人都只是无力地对视了一眼,随即颓然坐下。他们都明白,无论选择哪条路,前方似乎都只剩下深渊。
长安,这座伟大的都城,如今已成死地。内部的崩溃比外部的攻击更加致命。兄弟阋墙,降众复叛,民心尽失…所有的生机,都已在这寒冷的冬日里,被彻底掐断。
窗外,北风呼啸,仿佛为这座濒死的城市奏响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