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衙署深处,一间防卫格外森严的库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这里并非存放金银珠宝,而是陈列着帝国最核心的财富——各式新式农具、军工器械的图样、模型以及关键部件的实物。此刻,工部尚书段宏,一位原北府军中专司器械修造的老匠师出身、被破格提拔的官员,正脸色铁青地站在一张宽大的桌案前。
桌案上,摊放着几件极其眼熟,却又明显有些不同的物件。
一件是明显仿造的曲辕犁,犁铧的弧度与连接方式几乎与北秦推广的无异,但用料和铸造工艺略显粗糙。
另一件,是一副马镫和高桥马鞍的组合,形制与北秦玄甲骑配备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皮革的鞣制技术和金属件的韧性稍差。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一架小型弩机的部分构件,其内部关键的青铜弹簧片的形状和热处理工艺,竟与北秦制式弩机有着惊人的相似!
这些物件,并非来自工部的将作监,而是由边境驻军、以及潜伏在北魏与南朝宋的细作,千方百计才送回来的。
“陛下,崔相,请看。”段宏的声音因愤怒和后怕而有些沙哑,“这些……这些都是在边境互市,甚至是在魏境、宋境内发现的!尤其是这弩机构件,是从北魏边境一座军镇的垃圾堆里找到的!他们……他们已经在尝试仿造!”
御驾亲临工部的陈衍,面色阴沉如水。他拿起那副仿制的马镫,手指摩挲着上面粗糙的锻打痕迹,眼神冰冷。崔浩侍立一旁,眉头紧锁,捻须不语。
“查清楚来源了吗?”陈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
段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臣有罪!臣监管不力!根据初步排查,来源可能有多条。其一,边境榷场互市。我们的新式犁具、织机等民用之物,为换取对方马匹、皮毛,允许出口。但难免有商人利欲熏心,或被对方细作收买,将更精密的部件,甚至……甚至是破损的军械零件夹带出去!”
“其二,”段宏的声音更低,“各地推行新农具的工匠,难免有被重金诱惑,或举家被胁迫,将图纸、技艺带过边境的。尤其是与北魏、宋接壤的州县,防不胜防。”
“其三,也是最可虑的,”段宏抬起头,眼中满是忧虑,“我们的工械司、将作监,吸纳了大量各地工匠,虽经严格筛选,但难保没有他国的暗桩。即便他们接触不到核心,零碎的信息汇集起来,也足以让对方摸清方向……”
陈衍沉默着,走到那弩机构件前。这小小的青铜弹簧片,代表着更高的弹性、更远的射程、更持久的耐用性,是北秦弩阵优势的技术基础之一。如今,却可能被敌人握在手中研究。
他想起了不久前边境巡阅时,独孤信提及北魏骑兵的装备似乎有所改善,冲击力更强了些,当时并未太过在意。现在看来,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北魏长于骑兵,若再得其马镫马鞍之利,如虎添翼。南朝宋工巧善于仿制,若得其弩机、炮车之秘,则我长江天险之利,恐大打折扣。”崔浩缓缓开口,道出了最大的担忧,“陛下,技术之利,乃我朝立足之根本。此风绝不可长!”
次日朝会,此事被正式提上议程,立刻引发了激烈争论。
以兵部尚书及多数武将为首的一派,情绪激昂,主张立即采取最严厉的措施。
“陛下!必须立刻关闭所有边境榷场,断绝一切贸易往来!凡有敢夹带器械图样出境者,视同叛国,诛九族!”
“工械司、将作监所有人等,应重新严加甄别,宁错杀,不放过!”
“所有新式军械,其制造、运输、储存、使用,需另设更严苛条例,知情范围越小越好!甚至……甚至应考虑,停止部分过于先进器械的继续研发,以免技术彻底流失!”
而以户部尚书、工部尚书段宏及部分文臣为代表的另一派,则显得更为焦虑和犹豫。
“关闭榷场?谈何容易!”户部尚书李繁立刻反驳,“边境互市,不仅是我朝获取战马、皮毛、药材等重要物资之命脉,亦是沿线数十万军民生计所系!一旦断绝,边境立刻困顿,恐生内乱!此乃自断臂膀!”
“严控工匠?工匠亦需交流方能进步。且一味封锁,风声鹤唳,反而使真正有才之士心生恐惧,裹足不前,于长远发展大为不利!”段宏痛心疾首,“更何况,许多民用技术,如曲辕犁、水轮翻车,确能富国强民,若因噎废食,岂不违背陛下推广之初衷?”
朝堂之上,两派争执不下。强硬派认为国家安全高于一切,必须不惜代价封锁技术。而务实派则认为完全封锁既不现实,也会严重损害帝国自身的发展和民生。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陈衍,面沉如水,听着臣下的争论,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扶手。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技术扩散的必然性。在这个没有专利法的时代,想完全守住技术秘密,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一个政权展现出明显技术优势后,必然会引来周边势力不择手段的窥探和窃取。堵,是堵不住的。
争论声渐渐平息,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皇帝身上,等待他的圣裁。
陈衍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群臣,声音沉稳而决断:
“诸卿所议,皆有道理。技术外流,确如悬于我头顶之利剑,不可不防。然,因惧怕对手学会走路,我便要自断双腿吗?荒谬!”
他站起身,走下丹陛,声音提高:
“第一,技术必须继续发展!而且要更快、更好!工械司研发投入,只能增加,不能减少!朕要的是,即便敌人拿到了我们昨天的技术,我们明天已经有了更新的技术!永远让他们跟在后面吃土!这才是根本之道!”
“第二,”他看向兵部和独孤信,“军事核心技术,必须严加管控。成立‘军器监’,独立于工部,选址隐秘,工匠及家眷集中居住,出入受严格监控。所有军用图纸,分拆管理,关键工序由不同匠组完成。泄密者,及其直接上官,立斩不赦,绝不姑息!”
“第三,民用技术,如农具、水利器械,可在严格监管下,继续通过榷场有限出口,换取我急需之物资。但要列出禁止出口清单,尤其是可能转为军用的材料、工具等。户部、工部联合制定细则,加强边境稽查力度。”
“第四,”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崔浩,“启动反制。派出精干细作,不仅要探查对方技术进展,亦可……主动向魏、宋输出一些我们‘精心准备’的技术,比如看似高效却耗粮极多的粮种,或有设计缺陷、易于损坏的器械图样,扰乱其视线,浪费其国力。”
“最后,”陈衍的声音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冷静,“要让我大秦的工匠,过上比在魏、在宋好十倍、百倍的日子!给予他们足够的俸禄、尊重甚至爵位!让天下最好的工匠之心,向往长安,而非平城、建康!人才,才是最重要的技术!”
皇帝的一席话,如同拨云见日,为争论定下了基调。不再是简单的“封锁”或“开放”,而是一套组合拳:持续创新、严格军管、民用疏导、主动反制、人心争夺。
朝臣们细细品味,无不折服。这才是雄主之道,不拘泥于一时的得失利弊,着眼于长远的大势博弈。
退朝后,陈衍独自站在宫墙之上,望着远方。
技术扩散带来了烦恼,但也催生了新的挑战与应对。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早已悄然开始。他深知,未来的竞争,不仅仅是疆场上的铁血拼杀,更是隐藏在工匠工坊、图纸线条之间的无声较量。
他的帝国,必须在这条路上,永远奔跑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