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没有径直南下。赵天佑让车夫绕了点路,驶向京郊一处僻静的无名山坡。这里地势较高,可以远远望见京城模糊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却又避开了官道上的车马人流,显得格外荒凉寂静。
山坡朝阳的一面,已经堆起了一座新坟。泥土是新翻的,湿润,带着草根的气息。没有立碑,只是一个略显简陋的土包,但在周遭荒草的映衬下,依然十分醒目。这是赵天佑昨夜就暗中吩咐留守的义军弟兄准备的。坟里埋葬的,不是具体的某个人,没有棺椁,也没有遗体。它是一座衣冠冢,用来安放所有在这场惨烈斗争中逝去的、有名或无名的魂灵。
这里有墨言——那个在西南矿洞塌方时,用尽全力推开铁心,自己却被巨石吞没的沉默汉子。这里有在刘瑾私邸前、在工坊外、在御史台街巷的混战中,一个个倒下的义军战士和黑水峒武士,他们有的连姓名都未曾被同伴记全。这里更有那些在阴暗工坊里,被当作材料、连最后一声哀嚎都无人听见的可怜女子。这座孤坟,是给所有被这场黑暗吞噬的生命,一个象征性的归宿。
天空是灰蒙蒙的,铅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山风不小,呜咽着掠过坡上的枯草,吹动着站立在坟前的人们那未及更换、依旧沾染着血污、烟尘和汗渍的衣衫,发出猎猎的轻响。
白芷第一个走上前。她手里捧着一个粗陶罐,罐子很普通,甚至有些粗糙。里面装着的,是她昨日在工坊大火尚未完全熄灭时,冒险从废墟边缘收集的一捧灰烬。这灰烬颜色灰白,质地复杂,混杂着烧焦的木料、皮革、药渣,或许……还有那些最终未能救出的、无名无姓的生命的最后痕迹。她走到坟前,神色庄重而哀戚,缓缓屈膝,将陶罐倾斜。灰白色的粉末随风飘散,像一场无声的雪,均匀地洒落在新翻的、略带湿气的泥土上。
“安息吧。”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淹没,带着医者特有的悲悯,“尘归尘,土归土。愿来世,得享太平,不再受这般苦痛。”
接着,陆轻尘和石敢当合力抬上来几坛烈酒。酒坛泥封拍开,一股浓烈呛人的酒气立刻弥漫开来。他们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缓慢地将清冽的酒液一圈圈洒在坟冢的周围。酒水渗入泥土,发出滋滋的轻响,带去一股凛冽的、属于生者的最后敬意。石敢当的手臂还在渗血,洒酒的动作有些僵硬,但他做得很认真。
苏嫣然没有准备酒,她在一旁的野地里,默默采来一束不知名的野花。花朵很小,颜色也淡,在秋风中显得楚楚可怜。她仔细地将花束放在坟头最中央,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下面的安眠。她看着那小小的花束,眼圈又红了,但这一次,她没有哭出声。
赵天佑站在稍远几步的地方,没有参与这些仪式性的动作。他只是静静地望着京城的方向,目光复杂难明。那里有刚刚经历的生死搏杀,有权力的更迭,有被暂时压制却远未根除的黑暗。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块玉佩,那是四海商行少东家的信物,如今却感觉无比沉重。
铁心坐在一个临时找来的木轮椅上,由狗娃小心翼翼地推着,来到坟前最靠近的位置。他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左肩缠着的厚厚绷带下,仍有血迹隐隐渗出。但他坐在那里的姿态,腰杆挺得笔直,仿佛受伤的不是他。他手中拿着一个粗陶酒杯,样式古朴,是狗娃从庄园里找来的。杯里,斟满了清澈见底、却烈性十足的烧刀子。
他的目光,没有看其他人,也没有看那座城,只是定定地落在眼前的衣冠冢上。视线仿佛能穿透这堆新土,看到那个总爱在他打铁时絮絮叨叨、最后时刻却爆发出惊人勇气、将他狠狠推开的身影。墨言没有遗体留下,西南矿洞已成他的埋骨之地。这坟里埋着的,只是赵天佑能找到的、墨言留在蓉州的一件旧布衫,或许还有一把他惯用的小锤。
铁心举起酒杯,对着坟冢,手臂稳得不像一个重伤之人。他停顿了很长时间,山风吹动他花白的鬓发,也吹不动他石刻般的侧脸。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是对墨言说?还是对所有逝者说?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胸口,化作了更深的沉默。然后,他手腕轻轻一倾,将杯中那辛辣的液体,缓缓地、均匀地洒落在坟前的泥土上。
酒水迅速渗入地下,只留下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无声无息。
铁心放下空杯,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依旧沉默地坐在轮椅里,像一尊历经无数风霜雨雪、即将与这片山岗融为一体的石像。狗娃站在他身后,小手紧紧抓着轮椅的推手,看着铁心萧索的背影,又看看那座坟,用力抿着嘴。
所有的仪式都简单至极,甚至可以说是仓促。没有嚎啕痛哭,没有激昂的誓言,也没有繁琐的礼节。只有最直接的奠酒、献花、撒灰,和最长久的沉默。但这沉默里,包含的哀思与重量,却胜过千言万语。
不知过了多久,当所有人都以为风声就是唯一的声音时,一阵稍微不同的气流拂过山坡,卷起几片枯叶,也带来了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来自很远很远地方的叹息。那叹息飘渺不定,似有还无,分不清是山风穿过石缝的呜咽,是远处林涛的低吟,还是在场某个人心底无法抑制的流露,又或者……是那些安息于此的魂灵,最终的回应。
仪式结束了。他们最后望了一眼那座新坟,它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与远处的京城遥遥相对,像一个无声的见证。然后,众人转身,默默地走向山下那辆装饰华丽、却如同囚笼般的马车。
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载着这群伤痕累累、身心俱疲的幸存者,驶向不可知的未来。背后的山坡,以及山坡上的那座坟,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只有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