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玉阁顶楼的腥风血雨，最终以没藏呼月与冷无锋的遁走告终。叶英台与展昭虽击退了强敌，却未能擒获首恶，心中懊恼万分。那两发刁钻狠毒的冷箭，如同毒蛇的獠牙，不仅阻断了追击之路，更昭示着暗处仍有更阴险的敌人潜伏。叶英台立于狼藉的暖香阁中，望着窗外汴京城渐渐褪去喧嚣的夜色，以及远处那抹消失在重重屋脊后的持弓黑影，胸中怒火与不甘翻腾如沸。她强压下心绪，指挥皇城司校尉清理现场，羁押残余西夏俘虏，准备连夜审讯，誓要挖出更多线索。
夜色深沉，护龙坊小院一片寂静。老梅在微风中轻曳，素心兰的幽香在夜色中浮动。崔?正于书房秉烛夜读，案头《太宗实录》的草稿堆叠如山。砚童已在外间榻上沉沉睡去。
突然！
“噗通！”
一声沉闷的坠地声，如同重物跌落，自院墙角落传来！紧接着，是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闷哼！
崔?执笔的手猛地一顿！心头警铃大作！他霍然起身，疾步走向窗边，推开窗棂！砚童也被惊醒，揉着眼睛，惊慌地跟了出来。
“谁？！”崔?低喝一声，目光锐利地扫向声音来源处。
借着廊下微弱的灯笼光芒，只见院墙根下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纤细的身影！一身月白色襦裙已被鲜血染红了大片，尤其是腰间，一片刺目的暗红！那人长发散乱，遮住了面容，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夜色中。
“啊！有人！”砚童惊呼一声。
崔?心头一紧，快步上前！当他看清那张苍白如纸、沾满尘土却依旧难掩清丽的脸庞时，浑身剧震！
“颜……颜大家？！”他失声惊呼！眼前这重伤垂危之人，竟是琼玉阁花魁颜清秋！
“快！砚童！掌灯！拿金疮药！干净的布！”崔?瞬间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急促却沉稳！他俯身，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将颜清秋打横抱起！入手处，一片冰凉与濡湿！那浓重的血腥气，让他心头刺痛！
他将颜清秋抱入自己卧房旁的暖阁（平时用作书房或待客小憩）。如意也被惊醒，见状花容失色，但很快镇定下来，连忙取来温水、金疮药和干净的细白棉布。吉祥揉着眼睛跟来，看到浑身是血的颜清秋，吓得小脸煞白，躲在姐姐身后不敢出声。
“如意，帮忙！”崔?沉声道。
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剪开颜清秋腰侧被血浸透的衣衫。一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刀伤赫然呈现！鲜血仍在不断渗出！触目惊心！
如意强忍着不适，用温水小心地清洗伤口周围的血污。崔?则屏住呼吸，将上好的金疮药均匀地洒在伤口上。药粉触及伤口，颜清秋浑身剧烈一颤，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倾倒汴京无数才子的、清澈如秋水般的眼眸，此刻却充满了痛苦、迷茫与……深深的绝望。当她看清眼前之人是崔?时，泪水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崔……崔相公……”她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无尽的悲凉与羞愧。
“别说话！”崔?沉声道，手上动作不停，用棉布仔细地包扎伤口，“伤口很深，必须立刻去医馆！”
“不……不要去……”颜清秋猛地抓住崔?的手腕，指尖冰凉，带着绝望的力道，“求求你……不要去……不能去……”
崔?动作一顿，看着她眼中那近乎哀求的绝望，心中疑窦丛生，隐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为何？”
颜清秋泪如雨下，身体因疼痛和激动而微微颤抖。她死死咬着下唇，直至唇瓣渗出血丝，仿佛在经历着巨大的挣扎。终于，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庞，声音破碎而绝望：
“崔相公……我……我对不起你……我……骗了你……”
“我……我不是颜清秋……我是……西夏野利大王的庶女……我叫……野利真……”
“我母亲……是汉人……是被掳掠到西夏的……她……她早就被他们……逼死了……”
“我……我是被没藏呼月……用母亲的性命……威胁……才……才来到大宋……开琼玉阁……做细作……收集情报……传给西夏……”
“对不起……崔相公……对不起……我……我骗了你……利用了你的信任……我……罪该万死……”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崔?的心口！他浑身剧震！如遭雷击！手中包扎的动作彻底僵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苍白绝望的脸庞！琼玉阁花魁颜清秋……那个与他品茗论画、才华横溢、清冷疏离却又偶尔流露温情的女子……竟然是……西夏细作？！是……野利真？！
震惊！愤怒！失望！痛苦！被欺骗的屈辱！被利用的愤懑！种种情绪如同狂潮般瞬间席卷了崔?！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引为知己、甚至……曾有过一丝朦胧情愫的女子……竟是……潜伏在汴京、为大宋带来无数祸患的……敌国细作？！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颜清秋压抑的啜泣声和伤口因激动而再次渗血的细微声响。烛火跳跃，将崔?僵立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冷。
崔?缓缓直起身，后退一步。他看着颜清秋，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过后，是翻江倒海的痛苦与挣扎。他想起清风茶肆的初遇，想起琼玉阁听雪论画的默契，想起她赠孤本、赠玉佩时的清浅笑意……那些过往的点点滴滴，此刻都化作了最尖锐的讽刺！最沉重的背叛！
“你……”崔?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好好休息。”他最终只吐出这四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无法再多说一个字！他需要时间……消化这晴天霹雳般的真相！
他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出暖阁，留下如意和砚童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吉祥怯生生地探出头，看着暖阁内哭泣的颜清秋，大眼睛里满是困惑与害怕。
崔?没有回书房，而是独自一人坐在院中冰冷的石凳上。夜风凛冽，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衫，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与冰冷。他望着天边寥落的星辰，脑海中一片混乱。
颜清秋……野利真……西夏细作……
欺骗……利用……背叛……
家国大义……儿女私情……
史官职责……个人情感……
无数念头在他脑中激烈碰撞、撕扯！他该怎么做？将她交给官府？她是西夏细作，罪证确凿，按律当斩！这是身为大宋臣子、翰林史官的本分！可是……看着她苍白绝望的脸庞，听着她泣血般的忏悔，想起她悲惨的身世与身不由己的苦衷……他……下不了手！他无法亲手将她送上断头台！
不交？那便是包庇敌国细作！是通敌叛国！一旦事发，不仅他自己身败名裂，抄家灭族！更会连累范公、欧阳公等对他寄予厚望的师长！连累陶承良、王仲玉这些挚友！甚至……连累整个护龙坊小院的人！
忠义难两全！情法难兼顾！崔?只觉得心如刀绞！他枯坐院中，任由寒露打湿衣襟，直至天色微明。
朝阳初升，给护龙坊小院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崔?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面色苍白，却依旧强撑着坐在院中石桌旁，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
院门被叩响。砚童开门，只见叶英台一身玄青官袍，面色冷峻，带着两名皇城司校尉立于门外。
“叶指挥？”崔?起身，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叶英台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崔?略显憔悴的脸庞，又扫向寂静的院落，开门见山，声音冰冷如霜：
“崔修撰，昨夜琼玉阁之事，想必你已听闻。西夏翊卫司将军没藏呼月及其党羽负伤潜逃，但……其重要同伙，琼玉阁花魁颜清秋，真名野利真，西夏野利部贵女，亦在逃！此女乃西夏安插在汴京的重要细作！罪大恶极！”
她目光如刀，直视崔?双眼，一字一顿问道：“昨夜……她……可曾来过此处？”
空气瞬间凝固！砚童和闻声出来的如意、吉祥都屏住了呼吸！暖阁的门帘后，倚着门框勉强支撑的颜清秋，更是浑身剧颤，脸色惨白如纸！她紧紧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泪水无声滑落。
崔?迎着叶英台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锐利目光，心中波澜起伏。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颜清秋绝望的泪水，她悲惨的身世，她腰间的重伤……也闪过叶英台冷峻的面容，皇城司的森严律法，家国大义的沉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最终，崔?缓缓抬眸，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不起一丝波澜。他面无表情，声音平稳得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回指挥，昨夜……下官一直在院中读书，未曾见过颜大家。她……不曾来过此处。”
叶英台深深地看了崔?一眼！那目光锐利、复杂，带着审视、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她没有再追问，只是微微颔首：“如此……便好。若有线索，即刻报知皇城司！告辞！”说罢，她不再停留，转身带着校尉，大步离去。玄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只留下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院门关上。小院内，死一般的寂静。
暖阁的门帘被掀开。颜清秋面色惨白如纸，一手捂着依旧疼痛的腰间伤口，一手扶着门框，踉跄着走了出来。她泪眼婆娑，怔怔地望着崔?挺拔却孤寂的背影，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无声地滚落。她知道……他选择了保护她！选择了……包庇一个敌国细作！这对他而言……是何等艰难！何等痛苦！
崔?缓缓转过身。一夜的煎熬，让他的眼神疲惫而深邃。他看着泪流满面的颜清秋，看着她腰间渗血的绷带，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愧疚……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想了一夜。”崔?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与难以言喻的痛楚，“想……要不要将你……交给官府。”
颜清秋浑身一颤，眼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
“但是……”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我……做不到。”
颜清秋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待你伤势好转……”崔?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在宣读一道无情的判决，“便……离去吧。”
“从此……你我……就当……从未相识。”
“不必……再见了。”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刺入颜清秋的心口！那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瞬间被这冰冷的决绝彻底浇灭！她只觉得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席卷全身！比腰间的刀伤更痛百倍！千倍！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看着崔?那冷漠疏离的眼神，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不，比陌生人更冷！那眼神中……再无半分昔日的温和与欣赏，只剩下……冰冷的距离与……彻底的诀别！
“好……”颜清秋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一个字。声音破碎，带着无尽的悲凉与绝望。她缓缓低下头，不敢再看崔?一眼，任由泪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碎裂开来。
“姐姐……你怎么哭了？是不是……伤口太疼了？”吉祥怯生生地跑过来，仰着小脸，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要替颜清秋擦眼泪，大眼睛里满是纯真的关切与不解，“吉祥给你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颜清秋看着吉祥天真无邪的小脸，听着她稚嫩的话语，心中更是痛如刀绞！她再也无法抑制，猛地蹲下身，紧紧抱住吉祥小小的身体，将脸埋在她温暖的颈窝里，失声痛哭！哭声压抑而绝望，充满了无尽的委屈、痛苦与……永失所爱的悲怆！
崔?看着这一幕，心如刀割！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绝望的哭声，紧握的双拳指节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强忍着回头的冲动，大步走向书房，背影僵硬而决绝。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与挣扎。
如意和砚童站在一旁，看着痛哭的颜清秋，看着崔?决绝的背影，看着懵懂无知的吉祥，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悲凉。护龙河水在院外呜咽流淌，倒映着这春日清晨的暖阳，也倒映着这小院中……无声碎裂的心与……永世诀别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