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停稳的刹那,林晚秋从一片血雾弥漫的意识边缘挣扎醒来。
她发现自己半倚在陆承宇的病床边,指尖仍旧紧扣着他冰冷的手腕,那上面残留的钢索割痕像一个滚烫的烙印,灼痛了她的皮肤。
窗外,晨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刺得她双眼生疼。
可她的视线,却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残忍地撕裂开来。
每看一人,便会凭空叠加出另一张她记忆深处的脸。
急救护士焦急地为陆承宇调整输液速度,可林晚秋眼中,那张年轻的脸孔却与陈雪临死前绝望的面容重叠在一起;主治医生正在分析心电图,可他的侧影,却分明是苏敏在监控画面里那副冰冷麻木的模样。
就连心电监护仪上那条微弱跳动的绿色曲线,都幻化成了父亲林振山在火光中焚烧手稿时,漫天飞舞的纸灰。
她猛然意识到,“真实之眼”已经不再是她可以掌控的观察工具。
它正在失控,正在反向吞噬她的“现在”,用她共情过的所有人的过去,来填满她的瞳孔。
这个世界,在她眼中,已然成了一场由痛苦记忆构成的荒诞戏剧。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铃声从车载终端传来,是陈秘书的加密通讯。
“林书记!”陈秘书的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惊骇,“我们监测到祠堂区域出现了异常的脑波共振场,强度还在攀升!他们……他们好像启用了地脉节点!”
车载屏幕上瞬间弹出青禾镇的实时热力图。
镇中心,那座古老的祠堂所在的位置,赫然亮起一个巨大的红色光斑,如同一颗搏动的心脏。
“全镇人的梦境正在被强制同步!”陈秘书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我们的情报员截获了梦境中的核心指令——老钟楼,倒计时!”
林晚秋的目光死死盯在屏幕上,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那颗“心脏”搏动的频率,竟与身旁陆承宇昏迷中那微弱起伏的呼吸残影,诡异地保持着一致。
她强撑起几乎要散架的身体,从口袋里摸出那枚防水加密芯片,在督导组留守人员冲上来接手时,不动声色地塞进了为首那人的手里,只字未提芯片的来源和内容。
这是她最后的保险。
走出医院时,她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故意绕行向镇中心的广场。
她抬起头,望向那座废弃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钟楼。
铜钟早已锈死,指针也凝固在历史的某个时刻。
可她“看见”了。
在“真实之眼”扭曲的视野里,那巨大的钟摆正在无声地、缓慢地摆动。
每一次晃动,都仿佛牵引着地底深处某处沉重石门开合的震颤。
“溯”功能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被触发。
她的视线掠过路旁一位正在晨练的老人,瞬间,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老人正坐在桌前,颤抖着在一份搬迁同意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可当笔尖落下的那一刻,白纸黑字上浮现出的,却是他儿子溺亡前,在水中挣扎着喊出的最后一声“爸”……
林晚秋的心脏骤然缩紧。她终于明白了。
苏敏根本不是要掩盖罪行,她是在收集罪行,收集痛苦。
她要将青禾镇二十年来所有人的悔恨、不甘与绝望编织成一道通往“复活”的阶梯。
而她与陆承宇,一个拥有能洞悉一切谎言的“真实之眼”,一个承载着项目罪恶的“核心记忆”,正是这场宏大献祭仪式里,缺一不可的双生引信。
她潜入祠堂外围。
整片区域笼罩在一种诡异的静谧之中,仿佛声音被彻底抽离。
祠堂斑驳的外墙壁画上,绘着历代镇长焚香祷雨的场景。
当林晚秋以“真实之眼”凝视,画面竟在她眼前缓缓重构、流动。
暴雨倾盆的深夜,她的父亲林振山,与年轻时的苏敏并肩站立在祭台前,两人的手,正共同按下了某个镶嵌在地下的机关。
记忆的洪流指引着方向。
她顺着那股能量的流向,摸索至祠堂后殿一处偏僻的角落,撬开了一块明显比周围更松动的地砖。
地砖之下,是一道刻有精密蜂巢纹样的圆形金属门——正是陆承宇曾在项目图纸上用红笔标注过的“d7应急锚点”。
门缝中,丝丝缕缕的潮湿寒气混杂着一种极轻微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钢索摩擦声,渗透出来。
那声音像是有人正在深渊之下,一下、一下地,拉扯着某种巨大的机械结构。
林晚秋从装备包里取出地质锤改装的简易干扰器,屏住呼吸,贴在门板的共振点上,按照记忆中陆承宇惯用的施工暗号节奏,不轻不重地敲击了三下。
“嗒……嗒……嗒。”
门内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某个沉重的锁芯在内部松动脱落。
她用力推开门。
眼前,是一个从未出现在任何图纸上的隐秘密室。
四壁嵌满了贴着标签的老式录音带与手写日志,幽暗的灯光下,如同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密室中央,摆放着两具相互连接的维生舱,舱体上方的金属铭牌上,赫然蚀刻着两个名字——“林振山”与“苏敏”。
林晚秋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踉跄着走到一张工作台前,翻开了最上面一本摊开的日志。
其中一页,用熟悉的笔迹写道:
“G7试验的失败,并非源于技术,而是人心无法被格式化。若世上尚有一人,能真心拒绝被强加的幸福,系统逻辑链……必将崩溃。”
就在此刻,“真实之眼”的“溯”功能骤然爆发,如同决堤的洪水,将她彻底吞没。
她同时读取了苏敏、父亲、甚至赵德发的记忆残片:原来,当年父亲与苏敏联手举报,并非为了私利,而是预见到了这项能够篡改记忆的技术,终将沦为禁锢所有人的思想牢笼;而赵德发之所以能够“复活”,是因为他在临终前,自愿成为了第一个记忆载体,他的执念只有一个——让后代永远记得,是谁真正拿走了他们应得的钱。
她正欲将这本日志揣入怀中,头顶,突然传来一声钟响。
那不是物理的声响,而是直接在她脑髓深处震荡的低频共鸣。
赵德发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密室门口,他手中,赫然握着一根由无数村民的头发和钢索纤维缠绕而成的诡异绳索。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你要带走真相?可以。那就先收下他们的命。”
林晚秋一步步退向墙角,脚下的地脉震动愈发剧烈,仿佛整座祠堂,这只蛰伏了二十年的巨兽,正在从沉睡中苏醒。
“真实之眼”在濒临崩溃的边缘,闪现出最后一次清明。
她“看见”了。
在县医院的病床上,昏迷中的陆承宇眼皮微颤,似乎微微睁开了一条缝,嘴唇无声地开合,反复咀嚼着两个字——
“烧它。”
一道电光石火般的顿悟击中了她。
当年父亲烧毁的,根本不是证据!
他是要切断系统的能量源!
这套系统以记忆为食,而最纯粹、最真实的记忆,恰恰是它赖以生存的根基。
唯有“主动焚毁记忆”,才能真正打破这个永无止境的循环!
林晚秋不再犹豫,一把抓起桌上的老式煤油灯,狠狠砸在那个堆满了日志和录音带的火盆里。
火焰“轰”的一声腾起。
火光冲天的一瞬间,密室的壁画剧烈地扭曲起来,显现出苏敏跪在卫生舱前失声痛哭的画面:“明远……我错了……”
与此同时,林晚秋的脑海中,一段无比清晰、无比珍贵的回忆,轰然碎裂。
那是她与陆承宇在大学校园的初雪夜,共撑一把伞的画面。
雪花、路灯、他温暖的掌心……所有细节都开始模糊、淡化,再也拼不完整。
火光映照下,她望着自己因用力而不住颤抖的双手,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下次见面,我可能……不记得你了。”
“但我会认出你的声音。”
话音未落,地底深处,那象征着献祭仪式的钟摆,猛地停了一瞬。
随即,以一种前所未有、更加狂暴猛烈的幅度,向着深渊的另一侧,狠狠回摆而去。
深渊,正张开它的巨口,发出最后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