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三十七分,林晚秋独自站在老邮电局门口,风从幽深的街巷尽头卷来,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潮湿与冰冷。
她没有进去,只是靠在那面爬满青苔、墙皮斑驳的砖墙边,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那扇漆皮剥落的绿色铁门。
老邮局早已废弃,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在暮色中像一只紧闭的眼。
十分钟前,陈秘书的加密电话已经确认了一切:陆承宇在市检察院办案区,正式签署了《主动交代材料》。
洋洋洒洒数十页,内容详尽到令人发指,涵盖了十年间,承安集团向时任青禾镇党委书记周秉义及其胞弟周秉德,以项目回扣、干股分红、节庆礼金等多种形式,输送利益共计一千四百六十二万元。
每一笔都附有银行流水、转账截图,甚至还有几段关键的饭局录音。
这份材料一旦提交,就等于将周氏兄弟钉死在了腐败的十字架上。
但陆承宇留了最后一手。
他声称,还有一段记录着整个腐败链条“原点”的视频资料,藏在另一部独立的设备里。
他坚持,必须“当面交付”,而交付的对象,只准林晚秋一人。
林晚秋知道,这是他设下的最后一道考题,一道用他自己的自由和整个陆家的未来做赌注的考题。
这是陷阱,也是救赎;是告别,更是审判的真正开端。
她深吸一口混杂着泥土气息的冷空气,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金属药盒,打开,里面却并非药片,而是一枚已经氧化发黑的铜钥匙——她父亲书房旧写字台的钥匙。
她将钥匙紧紧握在掌心,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那尖锐的痛感,仿佛是此刻唯一能压住她指尖微不可察的颤抖的重量。
七点整,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街角停下,车灯闪烁两下。
林晚秋推开那扇虚掩的绿色铁门,走了进去。
长条形的大厅里弥漫着尘埃和旧纸张混合的霉味。
头顶那盏老式吊灯只亮着一半,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空无一人的柜台和散落在地的旧报纸。
寂静中,唯有角落里一台老旧的传真机,正亮着幽绿色的电源指示灯,像一只蛰伏的怪物,缓缓吐出一卷长长的纸带。
这画面透着一种刻意安排的诡异。
林晚秋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了过去。
传真机吐出的纸带上,是dmL项目某栋楼的监理日志打印件,页眉用加粗的宋体标注着一行字:“内部留存·严禁外传”。
她拿起纸袋,一页页翻看。
记录的都是些日常巡检的琐事,直到她翻至中间一页,目光陡然凝固。
在“监理工程师签字”一栏,除了一个潦草的签名,旁边还赫然多出一枚暗红色的指纹印痕。
指纹旁边,用一种截然不同的笔迹,手写着一行小字:“7月14日,代签授权已备案——L.c.Y”。
L.c.Y,陆承宇。
林晚秋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这根本不是什么证据原件,而是一个精心伪造的、专为她而设的心理诱饵。
两天前,她在青禾中学的图书室里,用父亲的笔迹留下的那句“有些模仿,始于仰慕,终于背叛”,此刻被对方用一种更极端的方式,反向利用了。
他想让她相信,他早已深度参与其中,甚至不惜伪造签名,替人担责。
他在试图用自污的方式,将所有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从而让她在情感上产生动摇,让她去“救”他。
林晚秋心中泛起一丝冷笑。
你想让我怀疑你,其实是想让我放弃对你父亲的追查。
她面无表情地将长长的纸带全部取出,仔细折叠好,放入随身的档案袋中。
这个动作,既像是封存了一份证据,又像是收下了一封无声的战书。
七点二十三分,侧面的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陆承宇走了进来。
他换下了一身名牌西装,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衬衫,袖口处甚至有些许磨损。
他瘦了许多,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唯独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明得惊人。
两人相距三步站定,沉默像厚重的幕布,将他们与外界隔绝。
空气中,只有传真机冷却时发出的轻微“嘀嗒”声。
良久,他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沙哑:“我知道你不会信那份‘代签记录’。”
他顿了顿,像是在积蓄最后的力气,“但它必须存在。为了让程序完整。”
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黑色防静电袋包裹的设备,一部屏蔽了所有网络和信号功能的离线录像机。
他将它递过来,动作缓慢而郑重。
“这是我父亲书房保险柜里的最后一段影像。我没看过,只敢用物理方式拷贝出来。”他抬起眼,第一次用近乎哀求的目光注视着她,“但我求你一件事——如果里面……牵扯到了你的父亲……别让它变成武器。”
林晚秋伸出手,接过那部冰冷的设备。
她的指尖无意中触到了机身侧面一道深深的划痕——那是三年前,她送给他做生日礼物时,他不小心摔的。
原来他一直留在身边。
她终于抬起头,第一次正视他的眼睛,那双曾让她深陷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燃烧殆尽的灰烬。
“你以为你是在赎罪?”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冰锥,刺入他最后的防线,“其实你是在等一个人,一个能帮你扛下所有不堪和真相的人。”
回到纪委的临时保密审讯室,林晚秋关上门,拉下百叶窗。
她戴上专业的防窃听耳机,在陈秘书通过单向视频远程监控的注视下,将录像机连接到一台与外界完全物理隔绝的电脑上。
按下播放键。
画面剧烈晃动了几下,最终稳定下来。
镜头对准了一张熟悉的红木书桌,陆承宇的父亲——陆正安,满脸疲惫地坐在那里,神情颓败,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若此录像被启,吾命休矣。”陆正安的声音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平静,“青禾之事,始于周秉义的胁迫,成于我们的共谋。但真正推倒第一块多米诺骨牌的,不是我,是这个体制中无处不在的默许和纵容。”
他的目光投向镜头,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未来的某个观众。
“林镇长……是个好官。他察觉到dmL一期项目的账目异常,开始私下调阅原始凭证。周秉义怕了,怕他捅到省里。于是,他勾结了县交通局的调度员,在林镇长下乡勘察的那天,故意篡改了他的行车路线图,把他引向了那条刚刚发布了地质灾害预警的临山公路……”
“事后,一场暴雨,一场‘意外’的山体滑坡,所有痕迹都被掩埋。以‘意外事故’结案,全镇噤声,再无人敢提起。”
录像的最后,镜头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似乎有人正在逼近书桌。
画面陷入一片黑暗前,传来陆正安最后一句低语,气若游丝:
“承宇,若你看到这里,请告诉林晚秋……有些真相,比正义本身,更沉重。”
视频结束,审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晚秋闭着眼,一动不动地静坐了整整五分钟。
没有眼泪,没有颤抖,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
五分钟后,她睁开眼,眼底的波澜已经尽数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拿起内部通讯器,对另一头的陈秘书下达了指令:“立即生成两版摘要报告。公开版,保留承安集团全部财务行贿链条,删除所有关于‘事故’的描述和推测;私密版,全文转录,加密封存,设定为最高阅读权限,仅呈报省委专案组。”
她不能,也绝不会,让陆承宇为他父亲的罪行,成为她私人泄愤的对象。
但她也绝不会,让真相就此沉没。
深夜十一点,林晚秋独自驾车,驶向镇外的清水河水库。
夜色如墨,车灯像两柄利剑,剖开前方的黑暗。
她在空无一人的堤坝边缘停下车。
风很大,吹得水面泛起层层涟漪。
她打开录像机的外壳,取出那枚小小的存储卡,没有丝毫犹豫,扬手将它投入黑沉沉的湖心。
一圈微弱的波纹,瞬间被更大的浪潮吞没。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车里,拨通了市纪委监委的值班电话,声音冷静得像一部精密的机器:“陆承宇所提交的全部证据,已完成初步核验。证据链完整,指向明确。建议于明日上午九时,召开联合听证会,启动对周秉义、周秉德等人涉嫌严重职务犯罪的正式逮捕程序。”
挂断电话,她放下车窗,任凭冰冷的夜风吹拂着脸颊。
她望着那片吞噬了秘密的湖面,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
“你说你要见我……可你真正想见的,是你曾经还能挺直腰杆的那个自己。”
远处,水库那高耸的供水塔钢架之上,那个只属于她的、有着陆承宇面容的虚幻身影,悄然浮现。
他沉默地凝望着她,片刻之后,便如一缕青烟,随风消散。
风暴,已在黎明前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