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镜最近的日子过得比山涧里最懒的云还松快。
天一亮,他先伸个懒腰,把宗主玉印往抽屉里一塞——那玩意儿现在最大的用途是压纸。然后他慢悠悠踱到后山,用竹筒接了泉水,煮一壶带着松针味的茶,再搬出那张会吱呀作响的藤椅,半躺半坐,看弟子们练剑。弟子们剑光如电,他却只管数剑影里藏了几只飞鸟。数倦了,就随手从袖里摸出一把鱼食,撒向崖下寒潭,看肥硕的青鳞跃出水面,像一串会发光的铜钱。
宗门里原本堆成山的卷宗,被他以“相信各位长老能独立成长”为由,全部分发下去。谁要是敢拿鸡毛蒜皮来请示,他就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和蔼地拍对方肩膀:“年轻人,要学会对自己狠一点,当然如果你自愿想被我炼成法宝守护宗门那我可以帮你对自己狠一点。”狠着狠着,大家就学会了绕开宗主大人走路。于是整个宗门像上好了油的机关,自顾自运转,只把清闲留给他。
这般摆烂,一摆就是半年。
直到某一日,一只尾羽燃着赤火的灵鸢穿过护山大阵,扑棱棱落在他面前,丢下一封烫金大帖。帖上香雾缭绕,是修仙界赫赫有名的“花崖周氏”家主周天椿的三百岁寿宴请柬。灵鸢还附带一句口信:周家老祖特意点名,希望“年轻一代最负有盛名的宗主”务必赏脸。
姜明镜捏着帖子,对着太阳照了照,发现闲得发慌的自己竟找不到推脱的理由。于是拍拍衣摆,把藤椅往草丛里一藏,当天就下山去了。
周家位于花崖洞天,占地三百里,寿宴前后开阁九重,流水席从山脚一直铺到云端。姜明镜踩着云阶抵达时,门口已排了长队,各派修士衣袂飘香,法宝辉光晃得人眼花。他却懒得亮身份,随手把请柬晃了晃,直接走侧门进去了。
就在他抬脚要跨进朱漆大门时,一个黑影“扑通”栽倒在门槛前。那是个头发打结、衣衫褴褛的乞丐,怀里抱着半只沾泥的烧鸡,嘴里嘿嘿直笑,露出七上八下的牙齿。守门侍卫皱眉,像拎破麻袋一样把他提起,就要往阶下扔。
“慢着——”人群里走出个管事模样的中年,脸色青白,“这是我家姑爷,不得无礼。”
侍卫慌忙松手,脸色比被雷劈了还精彩。乞丐却顺势往地上一滚,抱着烧鸡冲姜明镜咧嘴:“兄台,吃鸡腿吗?”
姜明镜低头,看见那双眼睛——乌亮得像两颗被水洗过的墨玉,深处却燃着一簇幽火。他忽然起了点兴致,蹲下身,用两根手指捏起油亮的鸡腿,认真端详片刻,摇头:“你吃吧,我不饿。”
乞丐大笑,声音嘶哑,却带着金石般的清越:“那便留给我。”说完盘腿坐门槛,旁若无人地啃起来。油脂顺着指缝滴在白玉阶上,惊得一旁女修花容失色。
姜明镜耸耸肩,抬步入门。他今天的任务简单:吃、喝、看热闹。
寿宴摆在“锦浪千霄”水榭,九曲回廊之下,莲灯万点,映得夜色像一碗融化的胭脂。姜明镜捡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面前案几上很快堆满玉壶珍馐。他先尝了一勺“雪酿芙蓉”,冰线顺着舌尖滑到丹田,舒服得眯眼;又夹了片“赤霞鹿尾”,肉香炸开,像晚霞在唇齿间翻涌。
吃到第七分饱,他才分出神,去看堂中主角。
高台主位,周天椿一身鹤氅,乌发无风自扬,三百岁却仍是青年模样,正举杯环敬四方。他左手边坐着位眉目清冷的女修,鬓边海棠步摇纹丝不动——周氏当代剑魁,也是招赘的当家小姐周自衡。
而那个门槛前的乞丐,此刻已换完衣?并没有。他仍邋里邋遢,被两个小厮一左一右“请”到末席。烧鸡不见了,换成一只缺口的海碗,碗里浮着两粒葱花。他也不嫌,呼噜吸一口,辣得直嘶气,抬袖抹嘴,袖口在灯影下闪过一截细白——与满脸泥垢格格不入。
姜明镜正看得有趣,忽听“叮”一声脆响。
原是首席旁的鉴宝司仪捧出一只鎏金匣,揭盖,宝光冲霄:一枚“玄象镇魄钉”。钉长三寸,通体幽蓝,象影流转,可镇元婴、破妄境。寿宴惯例,献礼者需自报家门,再由周家回礼。
“北海晏家,献玄象镇魄钉,祝周仙师春秋不老——”
话音未落,末席“咣当”一声,乞丐踢翻了凳子。他摇摇晃晃站起,指着金匣,口齿不清:“假的。”
满场一静。晏家来人脸色铁青:“哪来的疯子?”
乞丐抠抠耳朵,叹气:“北海深沟,象尸三具,镇魄钉早被海蜃吞了。你们拿蜃珠炼的赝品,也敢称玄象?”
三句话,像冰水浇进沸油锅。晏家修士拍案而起,金丹威压轰然罩向末席。乞丐“啪”一声被压进地面,青砖寸裂。
姜明镜筷子不停,夹了块鲛绡藕,脆声评价:“藕好,火候再轻一分更妙,还有盐多了。”
下一瞬,威压尽散。
乞丐拍拍屁股站起,手里多了一枚幽蓝钉子——与金匣里那枚一般无二,只是更旧,钉身缠着海苔痕。他随手一抛,“咚”地落入周天椿面前酒樽,酒液瞬间化作湛蓝深海,象啸之声隐隐。
“真的在这。”他咧嘴,露出七颗白牙,“当年我潜海三千里,顺手捞的。今日寿宴,借花献佛,祝岳父大人……呃,长命百岁。”
满座死寂。
周天椿盯着酒樽,瞳孔缩成针尖。姜明镜则盯着乞丐——他此刻背脊笔直,像一柄收在破木鞘里的剑,终于露出寸寸寒芒,他记得,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把唯一会用那把剑的人给。。。
闹剧被周自衡一句“姑爷旧疾未愈,诸位见谅”强行压下。乞丐被带往后殿,走前他回头冲姜明镜挤眼,比了个“吃鸡”的口型。
姜明镜回以举杯,一滴未洒。
宴至中场,歌舞升平,暗涌却顺着廊柱攀爬。姜明镜懒得理会,他正与一只“金丝火纹鲍”搏斗,汤汁顺着指缝淌到腕底,烫得发酥。忽有侍童悄悄近身,递来一张折成鹤形的草纸:
“末席乞丐,邀君一叙,后山冷香亭。”
字迹狂草,像被风吹散的雨。
冷香亭外,残月一钩。夜雾浮起,乞丐已洗净脸,乱发束成马尾,露出原本模样:骨相清峻,眼尾飞薄,像一柄被海水磨利的匕首。他坐在亭栏,晃着腿,脚上一只草鞋半吊不吊。
“宗主大人,吃人嘴短,今晚帮我个忙。”他开门见山。
姜明镜摸着下巴:“先报名字。”
“沈折。”他顿了顿,嗤笑,“折衡的折,也是折骨的折。”
“帮什么?”
“一会周家要开‘剑窟’,让我进去取剑。取到取不到,我都得死。”沈折语气像在聊明日天气,“我想活。”
姜明镜抬眼:“理由?”
沈折想了想,忽然扯开衣襟。胸口一道裂痕,从锁骨蜿蜒到肋下,像被巨斧劈开,却无缝隙,只泛着幽蓝寒光——那是“玄象镇魄钉”的阴寒。
“三年前,周家为抢我手里的镇魄钉,把我扔进海眼。我吞了钉,侥幸没死,却再拔不出来。他们怕我,又舍不得杀我,就招我做赘婿,日日以剑窟剑气温养,只等钉与剑魄合一,再剖我丹田取宝。”
他说得轻描淡写,姜明镜却听出每一个字都在渗血。
“为何找我?”
“整座山,只有你在吃。”沈折笑,“吃的心无旁骛的人,要么真废物,要么真无敌。我赌后者。”
姜明镜叹息:“我看上去那么像好人?”
“不,你像看戏的人。看戏的人最烦戏台塌,会顺手扶一把。”
姜明镜沉默片刻,忽问:“剑窟里有什么?”
“有一柄剑,叫‘折衡’。我爹的剑。”沈折垂眼,“我爹曾是周家门客,剑道天骄,被周天椿暗算,剑骨抽走,炼成剑窟阵眼。我要取回,让他落叶归根。”
雾更深,月色像被水泡软的银箔。姜明镜终于点头:“我只负责吃,顺带看戏。戏台若塌得太快,我可能会扶。”
沈折咧嘴,深深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