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晴了三日,日头把药坊的青石板晒得发烫。鹿筱蹲在院角翻晒藿香时,听见檐外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抬头便见周大夫的孙子骑在头矮脚马上,手里举着个竹编的小筐,筐沿晃悠悠垂着片青碧的叶子。
“鹿姐姐!”小娃从马背上滑下来,裤脚沾着草屑也不顾,举着竹筐往她跟前凑,“我爷在雾灵山脚采的‘明心草’,说泡在水里浇槿苗,能让它长快点!”
竹筐里的明心草还带着露水,叶尖卷着嫩黄的芽,是极难得的草药——先前药书里提过,这草只长在晨露未散的山阴处,能驱邪祟、润灵根,夏启的阵气虽散了,石碑边难免留着些阴寒,用它泡水浇苗,确实妥当。
“替我谢周大夫。”鹿筱捏起片明心草,指尖蹭过叶上的绒毛,软乎乎的。院角的竹影晃了晃,落在木盒上——那木盒被她摆在廊下的竹架上,盒盖敞开着,阳光淌进去,把那片槿花瓣晒得泛着淡金,像落了层碎光。
“我爷还说,”小孙子蹲在旁边看她把明心草往陶罐里装,眼睛亮晶晶的,“他今早往山坳去瞧,见石碑缝里的槿苗抽了新枝!枝上还鼓了个小疙瘩,说不定是花苞呢!”
这话让鹿筱指尖顿了顿。她昨日傍晚去山坳时,那苗才刚抽了第五片叶,怎么才一夜功夫就冒了新枝?莫不是明心草的缘故,还是……萧景轩在里头动了手脚?
“我这就去瞧瞧。”她把陶罐往竹篮里一塞,又顺手拿了那只缺了口的瓷碗——碗里盛着前日接的雨水,清凌凌的,碗底“筱”字的刻痕被水泡得愈发清晰。
小孙子要跟着去,被她按在院门口:“你先把马牵回你爷那儿,别让它啃了药圃的苗。”等小娃牵着矮脚马拐过街角,她才挎着竹篮往山坳走,脚步比往常快了些,竹篮里的陶罐撞着瓷碗,叮当作响,倒像在催着路。
日头爬得正高,路边的槿苗被晒得直挺挺的,叶底的绒毛沾着光,亮得像镀了层银。快到山坳口时,远远望见石碑边站着个人,青布衫被风吹得晃,是敖翊辰——他手里捏着片油布,正蹲在槿苗边往里瞅,脑袋快贴到石缝上了。
“瞧见新枝了?”鹿筱走近了才开口,见他猛地回头,耳根竟有点红,像被抓了现行的孩童。
“刚过来的。”敖翊辰站起身,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地方,“这苗长得邪乎,昨日我来瞧还光秃秃的,今早就冒出截新枝,枝上那疙瘩圆滚滚的,可不是花苞是什么?”
鹿筱蹲下身,往石缝里看。果然,先前那株细弱的槿苗旁,抽了截半尺长的新枝,青碧色的,茎秆上覆着层极细的白绒,最顶端鼓着个指腹大的绿疙瘩,被两片新叶护着,确实像极了花苞。
她把陶罐里的明心草倒在瓷碗里,用指尖搅了搅,清水慢慢染上层淡绿。往新枝根边浇时,动作放得极轻,怕冲坏了那小疙瘩。水刚渗进土里,就见那绿疙瘩轻轻颤了颤,像在呼吸似的,叶尖竟往上挺了挺。
“周大夫说的没错,这明心草果然管用。”敖翊辰蹲在旁边看,手里还攥着块从怀里掏出来的饴糖,见鹿筱看他,赶紧往兜里塞了塞,“婉姨给的,甜得很。”
鹿筱没拆穿他,只指尖碰了碰石缝边的土——土是暖的,带着阳光的味道,先前被雨水泡透的潮气全散了,攥在手里能捻成粉。她想起萧景轩先前总说“晴日里的土最养根,晒透了埋花籽,来年准能开得热闹”,原来他早把养花的道理刻在了心里。
“河堤那边不用守着?”她见敖翊辰总蹲在旁边不走,忍不住问。这几日雨水少,河堤稳当得很,可他每日总往山坳跑两趟,比她来得还勤。
“让乡亲们盯着呢。”敖翊辰挠了挠头,往山坳外望了望,“我爷让我给你送些松针来,说铺在苗根边能保墒,还能防虫子。”他从身后拖过个麻袋,往里掏了把松针,都是晒得干松的,带着股清香味。
两人蹲在石碑边,把松针小心铺在槿苗根边,避开那鼓着的绿疙瘩。松针落在土里,“沙沙”响,像给苗根盖了层软褥子。日头往头顶爬,石缝里的光越来越亮,把那绿疙瘩照得透亮,能隐约看见里面裹着点淡粉——是花瓣的颜色!
“真的是花苞!”敖翊辰声音都亮了,伸手想指,又怕碰坏了,指尖悬在半空,“这下快了吧?说不定过几日就开了!”
鹿筱没说话,只望着那点淡粉出神。怀里的竹篮轻轻晃了晃,是木盒里的槿花瓣在动——她今早出门时把木盒也带来了,就放在石台上,此刻花瓣竟从盒里飘出来,慢悠悠落在那绿疙瘩上,粉嫩嫩的,和里面的淡粉融在了一起。
花瓣刚落稳,山坳外忽然传来婉姨的喊声:“鹿筱!翊辰!回来吃午饭咯!”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敖翊辰帮着把陶罐和瓷碗往竹篮里收,鹿筱把那片槿花瓣轻轻拈回盒里,盖好盒盖。起身时,瞥见石碑上的“轩”字——被日头晒了几日,刻痕里的石屑全掉了,笔画愈发清晰,竟在光下泛着层极淡的暖光,不像石头的冷,倒像人的体温。
往山坳外走时,敖翊辰忽然说:“等花开了,我去镇上买两斤蜜饯来。”他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声音闷闷的,“萧景轩先前总说药坊的蜜饯太酸,镇上那家‘福记’的甜,他肯定爱吃。”
鹿筱心里暖烘烘的,点头应着:“再买些桂花糕,他爱吃那个。”
两人并肩走在石板路上,日头把影子拉得长长的,叠在路边的槿苗上。远处药坊的烟囱冒着白汽,婉姨的笑声飘过来,混着饭菜的香——是炖了鸡汤,香得人肚子咕咕叫。
快到药坊时,鹿筱回头望了眼山坳的方向。阳光落在石碑上,那株槿苗的新枝在风里晃,绿疙瘩上的槿花瓣轻轻颤,像在跟她挥手似的。
她知道,不用等太久了。
那绿疙瘩里裹着的不只是花瓣,还有三百年的念想,是萧景轩藏在风里的信,是他隔着时光递来的约。
灶房的锅盖“咔哒”响了一声,婉姨准是在盛汤了。鹿筱加快脚步,竹篮里的木盒轻轻撞着,像在催她——等吃完饭,再来瞧那花苞,说不定又鼓大了些呢。
晴日正好,风暖,土软,花苞里的粉正慢慢透出来,像谁在里头藏了团春,只等个恰当的时辰,就“噗”地一声,开得热热闹闹的。
她等得起,也信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