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宋江,离了宋家村,四人沿着宋江指引的偏僻路径,一路向南。越往南行,地势愈发低洼,水汽渐浓,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湖泽特有的腥甜气息。官道是不敢走的,只循着渔夫、樵夫踩出的小径,在芦苇荡与丘陵间穿行。
武松伤势虽未痊愈,但行动已无大碍,只是内力运转间,胸口仍有些隐隐作痛。鲁智深扛着禅杖,大步流星走在最前,他那雄壮的身形和凶悍的气质,便是最好的开路符,寻常宵小远远望见便避之不及。潘金莲依旧沉默,只是脚步比之前沉稳了许多,偶尔抬眼望向南方那水天一线的方向,眼中带着一丝茫然与不易察觉的期盼。小乞儿则成了队伍的眼睛和耳朵,时而窜到高处了望,时而伏地倾听动静,机警得像只野兔。
沿途果然如宋江所言,关卡盘查甚严。尤其是通往梁山方向的几个渡口、要隘,皆有官兵设卡,对过往行人,尤其是身形魁伟、面带凶悍之气的男子,盘问得格外仔细,墙上甚至还张贴着墨迹未干的海捕文书,上面赫然画着武松和鲁智深的模糊影像。
所幸宋江安排周到。每每在接近关卡前,总会有看似寻常的樵夫、渔夫“偶遇”他们,或用隐秘手势指引绕路,或告知某处有隐秘浅滩可涉水而过,甚至有一次,一名老樵直接将他们引到自己家中地窖躲藏,避过了一队入村搜查的官兵。
武松心中明白,这定是宋江暗中布置的人手。这份恩情,他默默记在心里,同时对宋江的能量,也有了更深的认识。这“及时雨”的名号,绝非虚传。
如此昼伏夜出,迂回前行了三日,眼前景象豁然一变。
一片浩瀚无垠的水泊横亘于前,烟波浩渺,芦荻丛生,远山如黛,隐于水汽之中。水泊边缘,散落着一些依水而建的村落,屋舍多以芦苇、茅草搭建,显得古朴而简陋。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水腥气和渔网的桐油味。
“到了!前面就是石碣村!”小乞儿指着最近处、也是最大的一个村落,兴奋地低声道。他这几日与那些引路人厮混,早已将路径和地名打听得清清楚楚。
石碣村,阮氏三雄的根基之地。
四人放慢脚步,谨慎地靠近村口。此时正值午后,村落里却显得有些异样的安静,不见孩童嬉闹,也少有渔民修补渔网,只有几条土狗懒洋洋地趴在屋檐下,警惕地打量着他们这几个陌生来客。
村口一棵大柳树下,坐着三个精赤着上身、皮肤黝黑的汉子,正在修补一张巨大的破渔网。他们身形算不上特别魁梧,但肌肉线条流畅,筋骨强健,尤其是一双手臂,粗壮有力,布满老茧和水锈,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股常年在风浪中搏杀养成的剽悍之气。
武松与鲁智深对视一眼,心中已有几分猜测。这三人,多半便是那“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了!
鲁智深性子急,上前一步,抱拳道:“兀那三位兄弟,可是石碣村阮氏英雄?”
那三人停下手中活计,抬起头,目光在鲁智深那雄壮的身躯和骇人的禅杖上扫过,又看了看后面虽带伤却气度沉雄的武松,以及他身后风尘仆仆的妇人与孩童,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居中一个年纪稍长、面容沉稳的汉子站起身,回礼道:“俺们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不知大师和这位好汉,从何处来?寻俺们兄弟何事?”
他语气不卑不亢,带着水泊汉子特有的直爽与警惕。
武松上前,从怀中取出宋江那封书信,双手递上:“在下武松,这位是鲁达鲁智深大师。我等受郓城宋公明哥哥指引,特来投奔,有书信在此。”
“宋押司的书信?”阮小二眼睛一亮,连忙接过,拆开火漆,快速浏览起来。阮小五、阮小七也凑了过来。
信不长,宋江在信中简略说明了武松、鲁智深的身份(隐去了杀西门庆的具体细节,只说是得罪权贵,遭官府追捕的豪杰),并恳请阮氏三雄念在旧情,设法接引二人上梁山泊避难。
看完书信,阮氏三兄弟脸上的警惕之色顿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豪迈的热情。
阮小二将书信小心收好,大笑道:“原来是宋押司引荐的好汉!还是打死景阳冈大虫的武松哥哥!这位鲁智深大师,俺们也早有耳闻!失敬!失敬!”他声若洪钟,震得柳叶簌簌作响。
阮小五接口道:“既是宋押司的朋友,便是俺们兄弟的朋友!武松哥哥,鲁大师,还有这位娘子和小朋友,快请村里坐!”
阮小七性子最是火爆直接,一拍胸膛:“哥哥们放心!到了这石碣村,便是到了家!那些腌臜官差,敢来聒噪,管叫他们来得去不得!”
三兄弟热情地将武松四人迎进村里,安置在阮小二家中。阮小二的浑家也是个爽利妇人,见有客至,连忙张罗酒饭。虽是渔家粗食,无非是些新打的鱼虾,自家酿的村酒,却也别有一番鲜美滋味。
席间,几碗烈酒下肚,气氛更是热烈。鲁智深与阮小七脾气相投,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很快便称兄道弟,划拳赌酒,闹得不亦乐乎。武松虽伤势未愈,只浅酌几杯,但见阮氏三雄如此豪爽仗义,心中也自欢喜。
酒至半酣,武松放下酒碗,正色道:“三位兄弟盛情,武松感激不尽。只是我等身份敏感,久留此地,恐为村里招祸。不知上山之事…”
阮小二闻言,摆了摆手:“武松哥哥不必担心。这石碣村紧挨着水泊,便是官军大队人马来了,俺们往芦苇荡里一钻,他们也奈何不得!上山之事,包在俺们身上!只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近来水泊周边,确实不太平。官府盯得紧,听说还有些不明来历的船只,在水泊深处鬼鬼祟祟,晁天王下令各处小心戒备,上山的路,也比往常盘查得严些。”
阮小五接口道:“二哥说的是。不过武松哥哥和鲁大师是宋押司引荐的好汉,身家清白…呃,是豪杰本色!俺们兄弟明日便亲自送你们去金沙渡,那里有朱贵头领开的酒店,是上山的头一个关口,见了宋押司的书信和俺们兄弟的面子,朱贵兄弟定然放行!”
武松心中一动,问道:“不明来历的船只?可知是些什么人?”
阮小七哼了一声,骂道:“鬼鬼祟祟,藏头露尾,多半不是什么好路数!俺和五哥前日巡水,还撞见一艘快船,吃水颇深,不像打渔的,见了俺们就跑,追之不及!晁天王已下令各寨头领加紧巡防,若再撞见,定要擒下来问个明白!”
武松与鲁智深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宋江和那野店老掌柜所言非虚,这梁山泊左近,果然暗流涌动。
“既如此,便有劳三位兄弟了。”武松抱拳道。
“哥哥客气!”阮小二举碗,“来,满饮此碗,预祝哥哥们上山之后,大展拳脚,替天行道!”
“干!”
是夜,武松等人便在阮小二家安歇。潘金莲与阮小二浑家同住,小乞儿则和阮家小子挤在一处。武松与鲁智深同住一屋。
夜深人静,水泊涛声隐隐传来。鲁智深鼾声如雷,武松却难以入眠。他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水泊上零星闪烁的渔火。
石碣村到了,梁山在望。阮氏三雄豪迈仗义,让他看到了梁山好汉光明磊落的一面。但那些“不明来历的船只”,朱贵把守的关口,以及宋江信中隐含的提醒,都预示着前路并非坦途。
兄长武大郎还在阳谷县大牢中受苦,生死未卜。那隐藏在暗处的“青枭”及其背后势力,如同毒蛇,随时可能发出致命一击。而梁山内部,似乎也潜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摸了摸怀中那封已被体温焐热的书信,又想起景阳冈上的猛虎,阳谷县衙的暗算,西门府中的血战,破庙里的亡命,宋家庄院的援手……这一路行来,步步惊心。
但这一切,都未能让他退缩。
他深吸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凉空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锐利。
明日,便要踏上那八百里水泊,深入虎穴龙潭。
无论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要去闯上一闯。为了救兄,为了复仇,更为了心中那份不甘屈服、欲要扭转乾坤的执念!
夜色中,他的身影挺拔如松,与窗外那无垠的水泊、沉沉的暗夜,默默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