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辽西急报!”「武英殿大学士、太保、首席军机大臣」黄赟拖着羸弱的身子,颤颤巍巍叩响居然殿的侧门,只希望能听到些回应。“熊奴举族侵我疆土!”
此时,殿内丝竹靡靡,夹杂着女子娇笑和「正元帝」黄晟略带醉意的含糊话语,对殿外这声嘶力竭的呼喊置若罔闻。
黄赟布满斑斑点点的手紧紧攥着那份染着风雪与硝烟气息的八百里加急军报,指节因用力而失了血色,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紧闭的、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却隔绝着人间疾苦的殿门。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黄赟腾龙舞兽的官袍,使他的身影显得渺小了些。他身后,几个同样焦急的「军机协理大臣」搓着手,跺着脚,气息从鼻腔直冲而出,转瞬即成白雾,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惶恐,但又藏着深深的期待。
辽西!
熊奴举族之力,竟悍然在隆冬时节,踏破冰封的边界,如决堤的黑色洪流,直扑而来!
而这一切,似乎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塞北,「镇北侯、蒙古将军」张庭赫的帅帐内,气氛同样凝重如铁。炭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弥漫的寒意。张庭赫那张被塞北风沙磨砺得如同岩石般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与一丝被愚弄的耻辱。
“辽西?!”他猛地将手中一份同样来自前线的战报狠狠掼在冰冷的铁案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熊奴的主力…竟在辽西?!”
帐下心腹将领们噤若寒蝉。按照他们与那位「天下兵马大元帅」朱璧永心照不宣的谋划,张庭赫的主力精锐早已秘密列阵蒙古,在此地界搅动风云,配合朱璧永部下辽西严守、天疆密防的计划,熊奴蛮子定会在蒙古一带率主力入彀。
他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熊奴贪图山西河北的肥肉撞进来,好师出有名,一鼓聚歼,同时彻底掌控塞上。
为此,辽西方向,只留下了以勇猛着称但兵力远逊的「参将」乌尔图,率领一支精锐骑兵,伺机奇袭其空虚的侧翼,捞取一份唾手可得的功勋。
这本该是一招声东击西的妙棋!
然而,熊奴那位新继位的「大单于」勃勃力,却仿佛看穿了这精妙的布局,或者似乎是得到了某种意想不到的情报?
从发出要举族南下的消息到真正带兵前来,勃勃力用了许久的时间,但这数月时间的安宁却也正好让大宁的防备松懈,大部分将士甚至以为熊奴不会来了。
在张庭赫严守蒙古,辽西守备前所未有的空虚之际,熊奴举东八部精锐,裹挟着无数附庸部落,趁着百年不遇的酷寒,如暴雪中的狼群,悄无声息地越过了冰封的河滩草地,直扑辽西!
当乌尔图的骑兵在茫茫雪原上,猝不及防地与铺天盖地的熊奴主力撞个满怀时,那场景如同羔羊冲入了狼群。
熊奴人特有的、如同鬼哭狼嚎般的战嚎瞬间撕裂了冻僵的空气,无数裹着厚重皮袍、挥舞着弯刀和狼牙棒的熊奴骑兵,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瞬间将乌尔图的先锋撕成了碎片!
“是主力!熊奴主力全在这里!”乌尔图目眦欲裂,仓促间组织抵抗,但兵力悬殊,阵型被瞬间冲垮。
他赖以成名的勇武,在绝对的数量优势和严冬的恶劣环境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麾下健儿虽奋力搏杀,血染雪原,却如同投入沸水中的雪花,迅速消融。一场预想中的奇袭,瞬间演变成了一场惨烈的屠杀与溃败。
“撤!快撤!”乌尔图浑身浴血,砍翻两个扑上来的熊奴骑兵,嘶声怒吼。残存的部下在绝望中掉转马头,向着辽西戍卫军大营的方向亡命奔逃。
身后,是如同跗骨之蛆般穷追不舍的熊奴铁骑,冰冷的马蹄践踏着同袍的尸体,卷起漫天的血雪。
“狼崽子们、熊罴子们,杀啊!”作为「大单于」的勃勃力居然冲在了追击的最前方,这使得身后跟随的熊奴骑兵更加狂妄。
辽西戍卫军大营留守的将领接到前方溃兵带来的噩耗,惊得魂飞魄散。谁能想到,熊奴主力竟会出现在这个方向?经过几番抽调南下平叛,而今营中兵力空虚,器械粮草虽足,但人心惶惶。
「辽西副总兵」张琳一面紧急关闭营门,依托简陋的营垒和壕沟组织防御,一面将求援的烽火点燃,八百里加急的告急文书如同雪片般飞向永安,飞向张庭赫的帅帐,飞向驻扎湖北的朱壁永部,飞向任何可能提供援兵的地方。
“顶住!死也要顶住!等待朝廷援军!”「留守中军校尉」秦宜成声嘶力竭地吼着,看着远处雪线上那腾挪升起的烽烟,脸色惨白如纸。
辽西,这个帝国北疆的门户之一,在张庭赫的自以为是和熊奴大单于的出人意料之下,骤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局!
……
“陛下!陛下啊!”黄赟的声音已经嘶哑,带着哭腔,再次重重叩在居然殿冰冷的门扉上。殿内的欢声笑语似乎被这持续的骚扰打断了片刻,传来皇帝不耐烦的呵斥声。
终于,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透出烛光的细缝。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罗徵那张保养得宜、白胖无须的脸悄然露了出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居高临下的冷漠。
他瞥了一眼跪在殿门前风雪中、老态龙钟的黄赟和他身后焦急的军机协理大臣们,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
“首席大人,”罗徵的声音尖细而慵懒,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陛下龙体欠安,正在静养。些许边患,自有封疆大吏处置。尔等军机大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等军务,自行操持便是了,何须惊扰圣驾?若事事都要陛下决断,还要尔等何用?”
说完,不等黄赟再言,那扇象征着权力与冷漠的门,便在他眼前无情地合上了。
“自行操持……”黄赟如遭雷击,浑身力气仿佛被抽空,瘫软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手中的军报猛地滑落,打在地面没能惹出任何声响。
身后「军机协理大臣」姜龄慌忙将他扶起。自行操持?面对熊奴举族之兵压境,辽西危如累卵,张庭赫主力远在塞西鞭长莫及,朝廷中枢瘫痪,皇帝醉生梦死,宦官擅权……这残局,如何操持?
军机阁值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几个军机大臣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军情紧急,愈发想尽快出结果,却偏偏愈发僵持。
“速调幽州、辽东戍卫军驰援辽西!”
“远水解不了近渴!两地之兵一动,京畿骤然空虚,若熊奴绕道……”
“那你说怎么办?眼睁睁看着辽西陷落?!”
“张庭赫!张庭赫误国!他主力何在?!”
“现在追究张庭赫有何用?当务之急是解辽西之围!”
争吵声在黄赟被搀扶进来时戛然而止。看着老首席失魂落魄、一去一回间如同又苍老了十岁的模样,众人心中都是一沉。
当黄赟用颤抖的声音复述了罗徵那“自行操持”的冰冷口谕后,值房内一片死寂,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自行操持…陛下谕示自行操持!”「兵部尚书令」云焘猛地一拍桌子,打破了死寂,他眼中闪烁着精光,“诸位大人!值此危难之际,能挽狂澜于既倒者,唯有一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云焘一字一顿,声音斩钉截铁:“「天下兵马大元帅」——朱璧永!”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应和之声迭起。
“对!朱元帅!”
“朱元帅曾坐镇幽州,也曾总督东北军务,麾下黑云重骑天下无敌!”
“唯有朱元帅能救辽西!”
“速请陛下下旨,命朱元帅即刻北上,统兵御敌!”
一片赞同誉美之声不绝于耳,黄赟一时之间只觉得嘈杂。张庭赫的失误让勋贵集团颜面扫地,皇帝和宦官的昏聩无能暴露无遗,前些时日许给他的侯爵,如今看来也成了笑话。
此刻,手握重兵、威名赫赫的朱璧永,成了这绝望深渊中唯一可见的光亮,又或者说,在部分军机大臣看来,他即是唯一能背锅和救火的人选。
稍作议定,一份由军机阁紧急拟就、言辞恳切、将朱璧永奉为救星的请调奏疏,飞速送往了御前。而这一次,或许是迫于形势,或许是皇帝清晰情形后也感到了恐惧,那紧闭的居然殿侧门,终于为这份奏疏敞开了一条缝。
湖北前线,正在督战的朱璧永咸宁大营。
接到由八百里加急和军机处密信同时送达的圣旨和军报时,朱璧永正对着地图,听着「掌书记」唐桢关于南方吴军和江西戍卫军在赣州沿线小规模冲突加剧的汇报,吴军不得北进,拿下韶关后急切东行加大战果,却得到了「东唐王」李航增援下的江西一地殊死抵抗。
一番冗长的仪式过后,他展开圣旨,又快速浏览了辽西困局和张庭赫失策的密报,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一切尽在掌握的笑意。那笑意深处,是毫不掩饰的嘲弄与野心的火焰。
“熊奴「大单于」勃勃力…倒是帮了本帅一个大忙。”待来人退出帐外,朱璧永将圣旨随手丢在案上,声音带着掌控一切的沉稳,“张庭赫这枚棋子,用废了。辽西这块肥肉,正好让熊奴替本帅啃下第一口,也替本帅撕开了北疆勋贵最后的遮羞布。”
“但,哪有辽西之围求我湖北所在解围的道理,军机阁那帮老家伙,真是昏了头,无人可用了吗?”
他霍然起身,黑金甲胄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如同苏醒的巨兽。
“传令三军!”
“即刻拔营!”
“奉旨北上!”
“急令辽西张琳,死守!”
“急令辽东朱琰琛,疏松防务,调兵急援辽西。”
“急令黑吉戍卫军,五成兵力驰援辽西。”
“急令幽州戍卫军,拔营北上驻扎永安城北。”
……
“得令!元帅!”众传令官翻身上马,各自携令沿驿道飞驰而去,朝廷越是窘迫,就越显得朱璧永一部作用非凡,喧嚣声在短暂的时间过后沉寂,只余滚滚的风烟和沙尘,弥漫在营盘之外。
“狐炎无迹!唐桢!”眼见马蹄翻飞奔腾而去,朱璧永转而面向诸僚属。
“属下在!”「参军司马」狐炎无迹、「参军掌书记」唐桢均向前一步,微微躬身应喏。
“你二人即刻负责营区开拔,除留部分兵力策应武昌守军外,其余全部沿官道速速北上。”
“遵命!”狐炎无迹与唐桢齐声领命,动作干脆利落。
狐炎无迹眼神锐利如鹰,转身便大步流星地走向帐外,开始呼喝亲兵传令各部集结、整备辎重,雷厉风行的作风展露无遗。
唐桢则沉稳许多,对着朱璧永深深一揖,随即快步走向堆放文牍的案几,开始疾书分派各营拔营序列、粮草调度以及后续联络节点的密令,花白长须随着他快速书写的动作微微颤动。
营盘内瞬间忙碌起来,人影穿梭,口令声此起彼伏。朱璧永的目光却并未跟随他们,而是缓缓扫过几位尚未领命的核心将领,最终定格在一名身着水师将官服、身形挺拔、面色沉稳的中年将领身上。
“李晋骋!”朱璧永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让周遭的嘈杂瞬间低了几分。
「长江水师将军」李晋骋精神一振,立刻出列,单膝跪地,抱拳应道:“末将在!”
朱璧永挥了挥手,示意其他将领也各自去忙。很快,此地只剩下他和李晋骋二人,朱璧永踱步至帅帐内,停留在巨大的长江流域沙盘前,手指沿着蜿蜒的水道缓缓划过,李晋骋起身跟随而入,静候使命。
“云骥,”帅帐内没有闲杂人等,因而朱璧永转过身,目光如炬,唤他表字以显亲切,“此番本帅奉旨北上,湖北乃至整个长江中游的防务重心,便尽数落在你肩上了。”
李晋骋抬起头,眼神沉稳坚定:“末将明白!定不负元帅重托,必使江防固若金汤!”
“固若金汤?”朱璧永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手指重重敲在沙盘上标注着武昌的位置,“吴逆贼心不死,虽在武昌一役受阻,焉知不会卷土重来,或另寻他处渡江?李航在东南看似与我等相安无事,然其水师实力日涨,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长江一线,千里波涛,处处皆可为门户,处处皆需严防死守!此乃千斤重担,绝非易事!”
他走到李晋骋面前,黑金甲胄带来的压迫感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长江总督」之位,自前总督病逝后,空悬至今。朝廷…哼,怕是也无人敢接、无人能接这烫手山芋。”
朱璧永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直透人心的蛊惑:“云骥,你统御水师多年,熟悉江情水势,麾下战船精良,士卒可用。此番留守,便是你证明自己的绝佳时机!
守住这千里江防,扼住吴、李两家的咽喉,便是泼天大功一件!待本帅扫平北疆烽烟,携不世之功凯旋之时……”他刻意停顿,目光如电般锁定李晋骋的双眼,“这「长江总督」的虎符金印,未必不能落在……实至名归者之手!”
李晋骋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都为之急促。「长江总督」!那是节制沿江数省水陆兵权、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元帅此言,既是重托,更是许诺!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荡,头颅重重叩下,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决与狂热:“元帅知遇之恩,末将肝脑涂地难报万一!末将在此立誓,长江防线但有闪失,末将提头来见!定叫那吴、李二贼,片帆不得过江!总督之位,末将不敢奢望,唯愿竭尽驽钝,为元帅守好这江北门户!”
“好!”朱璧永重重拍了拍李晋骋的肩膀,力道沉雄,“要的就是你这份担当!记住,水师乃长江屏障,务必与武昌陆师及各地戍卫紧密协同,严防死守!粮饷器械,本帅已命唐桢优先保障于你。若有紧急,可八百里加急直报本帅行辕!去吧,江上风浪,便托付于你了!”
“末将领命!谢元帅信任!”李晋骋再次深深叩首,眼中燃烧着被点燃的野望与沉甸甸的责任。他起身,挺直腰背,大步流星地走出帅帐,深蓝的披风在门口卷起一阵劲风,直扑向那烟波浩渺、暗流汹涌的长江防线。
朱璧永定在原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深邃。长江,这盘大棋的南线,他需要一颗足够锋利、足够忠诚的棋子。李晋骋,便是他此刻落下的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