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午时。
沉水香的烟雾在忠义堂内凝滞如瘴,巨大的“义”字牌匾在烛火映照下投下扭曲的阴影,仿佛在无声地嘲弄。主位的虎皮交椅上,大当家侯烈如山峦般的身躯陷在阴影里,浑浊的小眼睛半开半阖,却像蛰伏的毒蛇般扫视着下首的二人。三当家赵刚端坐左侧,腰杆挺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要将自己钉在椅子里,唯有按在刀柄上微微发白的指关节泄露着一丝紧张。右侧的月季,身子微微倾向侯烈,清冷的脸上带着三分委屈、三分急切,还有四分被强行压下的波澜。
方才的争执余音似乎还在梁间萦绕。月季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极力维持的平稳,却藏不住一丝被误解的焦灼:
“大哥,事情的根由原委,小妹方才句句肺腑。”她目光恳切地迎向侯烈,“那李穆,不过是个没根没底的逃奴!他莽撞行事,是…是间接害得矿山几位领事丢了性命!”她眉头微蹙,仿佛仍为那场“意外”痛心,“可小妹万万没想到,屠千山竟会……竟为这桩小事,做出屠村之举……” 她微微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鄙夷与失望:
“为一己之怒,行此绝户之事……真真是……半点度量也无!”
侯烈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深陷在肥肉里的小眼睛射出两道精光,如同探针般扎在月季脸上。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沉哼笑,像是老猫在逗弄爪下的猎物,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度量?呵……”他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可老子在千山矿脉那边的‘耳朵’,昨日刚传回点‘小曲儿’。”他故意停顿,浑浊的眼珠死死锁住月季,“他们说……屠千山那老东西暴跳如雷,可不是为了几条不值钱的人命……”
侯烈的身体微微前倾,阴影瞬间将月季笼罩,他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
“是丢了个‘物件’……一个让那老东西能急得屠村的……‘宝贝’。
侯烈话音刚落,月季的瞳孔猛地一缩!那张清冷如瓷的面具瞬间出现一道清晰的裂痕!一抹难以掩饰的惊悸和寒意掠过她的眼眸,仿佛深藏的秘密被猝不及防地挖出。
但仅仅是一刹那!快得如同错觉。她的肩膀甚至因那瞬间的紧绷而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所有异样如同潮水般褪去。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猛地挺直了脊背,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种近乎被羞辱的激愤!她直视侯烈那双审视的小眼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冤枉的尖锐与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宝贝?!呵!”她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袖中的手指却已深深掐进了掌心,“千山矿脉那种地方,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无非是些……成色稍好些的金玉俗物罢了!” 她霍然起身,裙裾裾带起一阵风,目光灼灼地逼视侯烈,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被激怒的悲愤:
“而且据他所说,在逃跑时早就不知道将东西丢落在了哪里。大哥!您若疑心是妹妹我暗中昧下了他那点破玩意儿……” 她猛地指向厅堂后通往她居所的方向,一字一顿,如同玉石掷地:
“您现在立刻就可以带人去搜!小妹的房门、妆台、箱笼……任您翻检!但凡搜出一件不属于我月季的东西,小妹愿受三刀六洞之刑!”
月季掷地有声的话语落下,忠义堂内陷入一片死寂,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侯烈那双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浑浊的瞳孔在月季激愤的脸上和指向后堂的手指间缓缓移动,肥厚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赵刚更是大气不敢出,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连按着刀柄的手都忘了用力。月季胸膛微微起伏,维持着那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唯有眼睫在烛光下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无形的刀锋,在沉默中反复交击。
侯烈最终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染的黄牙,发出低沉的笑声:
“搜房?嘿嘿……妹妹说笑了。你,我还是信得过的。” 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令人骨髓生寒的深意。
三当家赵刚猛地一拍大腿,嗓门洪亮地打破了沉寂,他刻意侧身朝向侯烈,粗犷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义愤意味:
“大哥!二当家这话我听着在理!”他声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簌簌落下,大拇指朝外狠狠一戳,仿佛要戳破千山矿脉的营盘,“他屠千山算个鸟毛东西?他矿上丢了个阿猫阿狗,派个跑腿的来吱一声,咱就得巴巴地把人给他捆好了送去? 他唾沫星子飞溅,刻意用最粗鄙的话语拉近与侯烈的距离,将矛头指向屠承明:
“真当咱双鱼寨是泥捏的?啊?他自己缩在乌龟壳里不敢来,倒打发个毛都没长齐、怕是连女人是香是臭都没尝过的黄口小儿来吆五喝六!”
赵刚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脸上横肉都因激愤而抖动:
“这他娘的不是骑在咱脖子上拉屎,是什么?!大哥!这事儿,咱要是怂了,以后十里八乡的窑子娘们儿都能笑话咱是软蛋!”
侯烈捻动玉扳指的手指停了下来。赵刚这番粗鲁却直指核心的话,显然挠到了他的痒处。他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落在赵刚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又扫过一旁沉默但眼神锐利的月季。他肥厚的嘴唇无声地翕翕动了几下,像是在咀嚼赵刚的话。片刻后,他那庞大的身躯在椅子里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闷雷滚过山洞的哼声。这细微的动作和声响,在寂静的堂内却清晰无比——是默许。他脸上露出一丝被赵刚话语点燃的愠怒,沉声道:
“哼!老子不来,让个乳臭未干的崽子来指手画脚……屠千山这老东西,是真觉得我侯烈提不动刀了?”
但紧接着,侯烈话锋一转,那双小眼睛里的怒意被一丝更深沉的凝重取代。他微微前倾,阴影再次笼罩下来,声音压低了,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
“不过老三,话虽如此……那个屠承明,你嘴上骂归骂,心里莫要真当他是废物。”他肥厚的手指在空气中虚点,仿佛在描绘某种无形的威胁,“道上都说,那小子……有仙人之姿。”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赵刚和月季,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忌惮:
“这仙字沾边的东西,玄乎得很。能不招惹,就尽量别去硬碰。”
赵刚正在兴头上,被侯烈这盆冷水一浇,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他急于证明自己并非鲁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怕什么,大哥!仙人之姿终究还不是仙人!咱们背后可是有……”
话说到最关键处,赵刚的声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他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惨白!他像是骤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足以致命的字眼,瞳孔因巨大的惊骇而骤然收缩!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侯烈那两道如同实质冰锥般的目光瞬间钉死在自己身上,堂内的温度仿佛骤降到了冰点!
他张着嘴,剩下的字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嘶声。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按在刀柄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那一刻,连烛火都仿佛停止了跳动,忠义堂内只剩下赵刚那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吞噬一切时,一旁的月季却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打破了凝固的恐怖。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侧头,用一种看似随意、实则带着警告的眼神瞥了赵刚一眼,随即转向侯烈,声音清冷而平稳,仿佛刚才的惊骇从未发生:
“大哥,老三的意思是……”她不着痕迹地接过了话头,将赵刚那未尽的、指向某个禁忌存在的词语轻轻抹去,“……咱们双鱼寨立寨多年,靠的是兄弟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基业和义气,还有大哥您坐镇八方的威名。”
她巧妙地避开了“背后”的指向,话锋一转,重新落回屠承明身上:
“至于那屠承明,就算真有几分仙缘气象,终究是小辈轻狂。只要他不逾矩,咱们自然以礼相待。但若他敢仗着那点虚名在寨子里指手画脚……”
月季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冰碎裂:
“……也得先问问大哥您的规矩,容不容得下!”
侯烈那双深陷在肥肉里的小眼睛,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在月季和面无人色的赵刚之间缓缓扫视。他没有追问赵刚那戛然而止的话语,但那目光里的探究和冰冷的警告,比任何责骂都更让赵刚如坠冰窟。良久,他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如同冰面下的暗流涌动。
赵刚用力咽了口唾沫,似乎想将喉咙里残余的惊悸一并吞下。他脸上挤出一个极其谄媚、甚至带着几分刻意讨好的笑容,搓着手,声音刻意放得又软又黏:
“嘿…嘿嘿,大哥……”他干笑了两声,试图驱散刚才的尴尬,“您看……昨儿个千山矿那小崽子‘孝敬’您的那本……那个经书……”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渴望,“您啥时候……方便了,赏小弟看两眼?就两眼!开开眼就行!”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侯烈的脸色,身体姿态放得极低,仿佛随时准备跪下磕头。
一旁的月季,仿佛对那本秘籍毫无兴趣。但就在赵刚开口的刹那,她低垂的眼睫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粒微尘。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边缘的一丝褶皱,随即又迅速松开,恢复如常。她心中冷笑,清晰地知道侯烈是绝不可能让任何人轻易触碰那本秘籍的——那不仅仅是武功秘籍,更是他安身立命、压制所有人的根基!分享秘籍,无异于自掘坟墓。他只会把它攥得死死的,如同攥着自己的命根子。
大当家宽大的袍袖自然垂落,掩住了袖中那只紧握成拳的手——那粗糙的指腹正隔着衣料,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深处一块方正的、坚硬硌人的凸起。那便是《强元筑体经》!自昨日到手,它便如一块烧红的烙铁,从未离身片刻。侯烈深知,眼前这两位“兄弟”早已觊觎这本秘籍,其目光之灼热,亦如暗夜里的狼!
他没有立刻呵斥赵刚的僭越,反而咧开嘴,露出一个看似宽厚、实则深不可测的笑容,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咕噜声:
“老三啊……”他拖长了调子,像在安抚一只急躁的看门狗,“急什么?”他肥硕的脑袋微微摇了摇,浑浊的小眼睛在赵刚和月季脸上扫过,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好东西,自然要大家分享。”
他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依旧,眼神却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丝刻意为之的“忧虑”:
“不过嘛……这玩意儿……”侯烈喝了一口杯中酒,“可是屠千山那老狐狸的崽儿送来的。屠家父子,出了名的阴险狡诈!”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藏着什么要命的手脚?”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沉下来,如同长者语重心长的告诫:
“等大哥我亲自把这本破书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审查明白了,把那些脏东西都剔干净了……”
他刻意加重了审查和脏东西的读音,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两人,“自然会在最合适的时候,交给你好好参详参详。”
他最后整了整衣袖,像是在安抚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宣告绝对的所有权:
“毕竟,咱们兄弟的命,都金贵着呢,可不能让外人给坑了,对吧?”
侯烈的话像一层粘稠的糖浆,包裹着冰冷的铁刺。赵刚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冻住的面具。他听懂了那“审查”背后的无限期拖延,更听懂了“合适的时候”的遥遥无期。渴望如同被浇灭的炭火,只剩下呛人的灰烬。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在侯烈那看似温和实则充满压迫的注视下,最终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干笑:“是…是!大哥说得对!都…都听大哥的!” 他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失望和不甘,手指在刀柄上无意识地抠着。
月季则始终保持着那副平静无波的神情,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有在她重新垂下眼帘的瞬间,那眼底深处,才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冰冷的嘲讽——对侯烈虚伪的嘲讽,也是对赵刚不自量力的嘲讽。那本秘籍,此刻在就在大当家身上上,更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三位“兄弟”之间。
忠义堂内,沉水香燃尽,只余下灰烬的苦涩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