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珩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低头嗤笑一声:“到了这时候,还惦记着他?你以为他会来救你?柳明渊现在怕是正陪着他那位‘内人’和‘女儿’,在暖融融的柳府里吃桂花糕呢。”
他一把将她甩在地上,蚀骨咒的疼让她浑身痉挛,蜷缩成弓,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浸透了单薄的衣襟。傅珩蹲在她面前,指尖凉得像冰,抵着她心口:“你以为他真的信你?别傻了。天之骄子配的是清婉那样的天之娇女,至于你……”他低笑,眼底满是嘲讽,“你和我一样,不过是阴沟里的虫豸,人人厌弃,这样的你,怎么配得上他?”
胭脂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疼,是因为傅珩的话像把钝刀,精准地剖开了她最隐秘的恐惧。她在语嫣阁的百年,双手沾过的血,为了活下去做过的那些不光彩的事……那些是她藏在心底最深的疤,连柳明渊都未曾完全告知。
傅珩看着她苍白的脸,笑得愈发得意:“只有我,只有我知道你所有的不堪,还愿意要你。胭脂,这三界之内,只有我才是你的归宿。”
他抬手一挥,黑气凝成的牢笼将她罩在里面,冰冷的触感贴着肌肤,像回到了当年语嫣阁的祭坛。“睡一会儿吧。”傅珩的声音隔着黑气传来,带着种诡异的温柔,“等你醒来,我们就到家了。”
黑气渐渐弥漫了她的视线,蚀骨咒的疼痛慢慢变得麻木。胭脂望着牢笼外傅珩那张模糊的脸,忽然觉得无比疲惫。原来有些命运,无论绕多少圈,终究还是要回到原点。
她最后看见的,是天边那抹将熄未熄的霞光,像极了柳明渊说过的望火台日落。只是那光再亮,也照不进这密不透风的黑暗里了。
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仿佛又听见了柳明渊的声音,在苍梧山的风里对她说:“别怕,有我在。”
可这一次,他不会来了。
牢笼外,傅珩看着她彻底闭上眼,眼底的偏执终于染上几分满足。他指尖抚过牢笼的黑气,像是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说过,你跑不掉的。”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种近乎病态的占有欲,“这一次,我会把你锁得更紧,让你再也离不开我。”
黑气笼罩的牢笼缓缓升空,朝着灵嫣阁的方向飞去,很快消失在浓稠的暮色里。只有地上那柄被遗落的匕首,还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寒芒,像一滴无人看见的眼泪。
三界之中,藏着两重暗影。
世人多知语嫣阁,闻其名便觉森寒——那是行走在明处的利刃,以杀止杀,名号响彻六道。却少有人知晓,在它背后,还蛰伏着一处更隐秘的存在:灵嫣阁。
灵嫣阁,是天帝布在三界的眼与手,直接听令于九天之上,从不见光。若说语嫣阁是淬了毒的锋芒,灵嫣阁便是藏在鞘中的骨,是真正的幕后擘画者。天帝的每一道密令,皆由灵嫣阁亲手接过,再化作具体的任务,悄然递到语嫣阁的杀手手中。
这是一条暗线的闭环:语嫣阁在台前饮血,灵嫣阁在幕后观火。
而那些能从语嫣阁的刀山血海里爬出来、成为顶尖暗影的杀手,终将面临一道更残酷的关卡——被选入灵嫣阁。
胭脂曾是其中之一。
她在灵嫣阁的十年,是被剥离血肉又重铸筋骨的十年。那里没有昼夜,只有无休止的淬炼:心智被置于烈火上烤,筋骨被浸入寒冰中磨,连魂魄都要在虚实之间反复撕扯。若说语嫣阁是吞噬人性的炼狱,灵嫣阁便是炼狱深处的无间狱,其可怖之处,早已超出三界生灵的想象——它不仅要你的命,还要你在活着的时候,亲手碾碎自己所有的光。
没人知道灵嫣阁的具体所在,就像没人知道那些从语嫣阁消失的顶尖杀手,最终去往了何处。只听说,从灵嫣阁走出来的人,眼底再无波澜,心中只剩任务,仿佛连轮回都忘了给他们留下一丝温度。
而胭脂,曾是那片绝对黑暗里,挣扎最久的一束微光。
此时的柳府,正厅里的地脉火依旧暖融融的。柳明渊攥着那支被胭脂退回的桃花簪,指尖被簪尖硌出了红痕。窗外传来念念清脆的笑声,清婉正教她叠纸船,说要等柳老尊主回来,一起放到门前的溪流里。
他望着窗台上那盆渐渐蔫了的石榴花,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他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那种不安像藤蔓一样缠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明渊,怎么了?”柳夫人端着刚沏好的茶走进来,见他脸色难看,不由得皱了皱眉,“还在想谢姑娘的事?”
柳明渊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手里的桃花簪。簪子上的点翠在火光下泛着冷光,像胭脂最后看他时,眼底那抹决绝的涩。
他忽然站起身,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我出去一趟。”他的声音有些发紧转身就往外走。
“这么晚了,去哪?”柳夫人追问。
“青丘。”柳明渊的声音消失在门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我得去看看她。”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胭脂,早已被拖向了另一片更深的黑暗。而他这一路奔赴的,或许只会是一场空寂的桃花林,和再也找不回的人。
夜色,终于彻底吞没了苍梧山的最后一丝暖意。
柳明渊的身影掠过苍梧山的结界时,夜风正卷着桂花簌簌坠落,像一场无声的告别。他周身灵力激荡,银枪在月下划出冷冽的光,速度快得几乎化作一道残影——那是苍梧山少主独有的御风术,寻常精怪需一日的路程,他竟打算一个时辰便赶到青丘。
指尖的桃花簪被他攥得发烫,簪尾的刻痕深深嵌进掌心。他想起胭脂最后转身时的背影,想起她那句“我们之间的事,缠了太久了”,心口就像被地脉火反复灼烧,又烫又空。
他早该知道的。她看似坚硬的外壳下,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委屈?百年苦楚,百年语嫣阁的挣扎,她独自扛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仅凭他三言两语就放下所有芥蒂?他以为把真相摊开就够了,却忘了那些刻在骨血里的伤痕,哪是一句“我心里只有你”就能抹平的。
“阿芷……”他在风里低声呢喃,声音被气流撕碎,散在途经的每一片云里,“等我。”
行至两界交界的老槐树下时,柳明渊并未停留。夜露打湿了他的袍角,银枪上的火焰纹在月色里泛着暖光,他满心想的都是快点到青丘,快点见到胭脂——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她安然无恙的模样,也好过此刻心口这阵紧似一阵的慌乱。
风里已带上青丘特有的桃花香,灵力裹挟着他穿过最后一道结界时,天边正泛起鱼肚白。晨曦漫过连绵的桃林,将枝头的花苞染成半透明的粉,空气里浮动着湿润的草木气,安静得能听见露珠滚落花瓣的轻响。
他放缓脚步,指尖那支桃花簪被攥得温热。想象着胭脂或许正在某个院落里修剪花枝,或许正坐在石阶上看日出,心里那点焦灼渐渐被一种柔软的期待取代。
然而越靠近狐族聚居的主院,越觉得不对劲。往日这时该有晨起的狐奴洒扫庭院,该有练剑的少年郎在空地上吆喝,此刻却静得出奇,只有风吹过桃林的簌簌声,衬得周遭愈发空旷。
“柳公子?”
一声迟疑的呼唤自身后响起。柳明渊猛地回头,见是青丘的老仆福伯,正挎着竹篮往井边去,篮里放着刚摘的桃花瓣,想是要晾晒做香。
福伯见他独自一人,还穿着苍梧山的锦袍,脸上的皱纹里堆起疑惑:“您怎么自己回来了?小姐呢?她昨日跟您出去,说好今日一早回来看桃花祭的准备,老奴等了这许久……”
柳明渊的心脏骤然一沉,像被冰水浇透。“你说什么?”他声音发紧,几步冲到福伯面前,“阿芷……她没回族里?”
福伯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竹篮差点脱手:“是啊,小姐自从昨日辰时跟您离开青丘,就再没回来过。族里的姐妹还说,许是柳公子留小姐在苍梧山多住几日……”
“没有!”柳明渊打断他,指尖冰凉,“我昨日我与她闹了些矛盾,她自己回来了。”
他忽然想起胭脂离开时的眼神,那样决绝,那样疲惫,说“回青丘修枝”,说“等你理顺了柳府的事”……原来那些话里,藏着的不是归期,而是他当时未能读懂的挣扎。
“难道是……柳公子和小姐吵架了?”福伯见他脸色煞白,小心翼翼地追问,“小姐临走前还笑着说,要带苍梧山的火浆果回来给族里的小狐狸尝,怎么会……”
火浆果。
柳明渊猛地想起念念塞给胭脂的那颗红果,想起她接过果子时指尖的微颤。那时她眼底分明有松动,有不舍,怎么会就这样消失在回青丘的路上?
两界交界的老槐树!
那个岔路口!
昨夜他心头那阵莫名的不安,此刻化作尖锐的恐惧,狠狠刺穿了他的理智。他转身就往结界外冲,银枪在晨光里划出残影,惊得桃林里的雀鸟四散飞起。
“柳公子!您去哪?”福伯在身后大喊,慌忙丢下竹篮追了两步。
柳明渊脚步不停,指尖已泛起青筋。福伯见状,忽然想起一事,急忙扬声道:“公子莫急!小姐身上带着‘同心络’呢!”
这话让柳明渊猛地顿住脚步,回头看向福伯。
“是老狐主当年给小姐的,”福伯喘着气解释,指节叩了叩腰间的木牌,“青丘的护身法器,用九尾狐的尾毛混着灵犀草编的,小姐贴身戴着。这络子有个灵验处——若佩戴者遭遇致命危险,与之心意相通的人会心口刺痛,像被针扎似的。”
他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脸上堆起安抚的笑:“老奴守着这络子的另一半信物,昨夜到今晨,半点异样都没有。公子您想想,若是小姐真出了事,老奴这心早就该疼得打滚了不是?”
柳明渊的喉结滚动了几下,目光落在福伯那枚温润的木牌上。他想起胭脂领口偶尔露出的那截红绳,细得像根发丝,原来那就是青丘的同心络。
“您和小姐青梅竹马,若她遇险,您心里难道会没感觉?”福伯见他神色松动,又补了句,“依老奴看,小姐许是心里还憋着气,想在外面散散心。青丘外围的桃林她从小逛到大,熟得很,说不定这会儿正坐在哪棵老桃树下啃桃花糕呢。”
心口的刺痛……柳明渊下意识按住自己的心脏。自昨夜胭脂离开,他只觉得空落、焦躁,却从未有过尖锐的痛感。
难道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他望着通往两界交界的密林,晨光穿过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无数双拉扯的手。银枪上的火焰纹明明灭灭,仿佛也在犹豫。
“再等等吧,公子。”福伯劝道,捡起地上的竹篮,“桃花祭的祭品还没备齐,老奴去叫几个小狐妖找找,说不定转个弯就见着小姐了。”
柳明渊沉默片刻,指尖的桃花簪硌得掌心发麻。他知道同心络是青丘至宝,福伯不会说谎。
“我去林子里看看。”他终是没能完全放下,声音沉得像浸了水,“告诉长老们,备好灵力阵,若午时我还没带她回来……”
他没再说下去,转身踏入密林。晨光在他身后渐渐淡去,银枪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道悬而未决的引线。
福伯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桃林深处,叹了口气,摸出腰间的木牌轻轻摩挲。阳光透过木牌上的镂空花纹,在掌心投下细碎的光斑,安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小姐啊,你可快点回来吧。”他对着密林喃喃自语,“别让公子和老奴都悬着心。”
只是他没说的是,同心络虽灵,却测不出人心底的煎熬——那种比致命危险更磨人的、名为“身不由己”的困境,从来不在法器的感知范围内。
密林深处,柳明渊的脚步越来越急。他没有去胭脂常去的那片桃林,而是径直走向两界交界的老槐树。掌心的同心络信物(那是当年唐锦心一并交给他的半枚玉佩)始终温润,可他心里的不安,却像潮水般越涨越高。
有些危险,从来不是利器相加,而是悄无声息的吞噬。就像此刻林间弥漫的雾气,看似轻柔,却能一点点遮住来路,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