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架投下大片清凉,水沟里流淌的活水带来徐徐凉风。
容与让王叔和杨婶在后院中搭起了两个泥火小炉,一个放置烤架,另一个则是一个结构独特的双层铜锅,外层加水,内层放了冰块和熬制好的青蒿水。
这铜锅不是用来吃锅子的,却是用来制作冰品。
院中一张石案上琳琅满目:薄薄的鲜切羊肉片、带着油的猪五花、嫩黄的白豆干、碧绿的韭菜、切得厚厚的香菇……
受邀而来的陈穆远、连金跃、于函、蒋若兰陆续到访,叶润章更是一脸喜气地携着新婚妻子晏清,美其名曰“人多热闹”,实则是想带她尝尝容与鼓捣的新鲜玩意。
晏清穿着一身家常的藕色纱裙,挽着简单发髻,在容婉等人的陪伴下坐在一旁凉棚里,好奇地看着几个年轻人在炉边忙碌,偶尔低声和容婉说笑几句,倒也自在。
真正的热闹在泥火炉边。
连金跃无疑是其中最活跃的“掌勺候补”兼“尝味官”。
他性子急,却极有眼色,帮着穿串、递肉、拨弄炭火,忙得不亦乐乎,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过容与手中的那个大陶碗——里面盛着半凝固状态的乳白色物事。
“容兄,这……这便是你说的那‘冰酪’?”他盯着那碗,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容与点头,拿起一个小巧的木铲,从那浓稠的“冰酪”中小心挖出几个浑圆的雪白小球,分置于几个精致的小瓷碟里,又在每个碟边点缀上一小勺宝石红色的桑葚果酱。
白色的雪球衬着深紫红色的酱汁,在夏日傍晚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诱人。
“此物需现做现吃,化得快。”容与示意大家动手。
蒋若兰取了一碟,未急着入口,先仔细端详那雪白小球。
他执起小银勺,轻轻挖下一小块,送入口中。
沁人心脾的凉意瞬间在舌尖化开,紧接着是羊奶特有的淡淡膻香被恰到好处的甜味完美中和。
那凉意,并非冰块那种尖锐的冷,而是一种绵密醇厚、沁入脏腑的清凉。
配上一旁酸甜浓郁的桑葚果酱,更多了些别样的滋味。
“嘶——此物……”连金跃期待已久,此刻一口下去,顿时感觉一股冰线仿佛从天灵盖直下脚底板,通体舒泰。
他激动得差点原地蹦起来:“冰甜丝滑,奶香浓而不腻。配上这酸甜的果酱,简直……简直是人!间!绝!品!”他夸张地闭着眼,一脸陶醉。
连金跃睁开眼,几乎是眼睛冒光地盯住容与:“行简!我的好容兄!这冰酪的方子!求您开个价!一千两我也……哦不,五百两!先赊账也行!”
哄笑声四起。
容与也摇头失笑,这次她却不准备要钱,而是笑道:“此物耗时耗力,需特制冰器,储存极难,非铺子能贩售。回头给你方子,自己在家鼓捣去,也算消暑雅事。”
连金跃顿时更觉惊喜,连连点头之后,便抱着自己那份冰酪小碟子,珍惜无比地一小口一小口舔着。
吃罢“冰激凌”,烧烤才是今晚的重头戏。
随着炭火渐红,容与亲自掌勺刷酱。
刷子沾着酱料涂抹在肉串上的瞬间,“滋啦”一声爆响,油脂滴落炭火,腾起带着香味的烟雾。
容与这次特意制作的酱料有数种,都是她前世比较感兴趣的:其中一种是深酱色,加了山核桃壳粉和陈皮,咸鲜中带着浓郁的果木烟熏香气;一种是亮红色,用野山杏和南姜熬制,带着独特的微酸果香与辛辣风味;还有一种浅褐色,质地浓稠,混着芝麻与腐乳碎末,咸香回甘、回味悠长。
肉串在烤架上翻滚,酱汁在高温下迅速渗入纤维,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复合香气。
那香气霸道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盖过了夏日的烦闷,勾动着最原始的食欲。
尤其当那独特的腐乳芝麻酱刷在烤得焦黄冒油的馒头片上时,让人根本无法抗拒的咸香引得所有人都在默默咽口水。
“开动!”容与一声令下。
众人立刻围了上去,也顾不得平日斯文了。
“哎!这块五花归我了!焦脆焦脆的!”连金跃眼疾手快,先拔头筹。
“唔……这豆干也好,吸饱了酱汁。”陈穆远稍微矜持些,夹了一块豆干尝了一口,也是连连点头。
蒋若兰慢条斯理地取了一串烤香菇,轻轻咬了一口,细品其中汁水和酱料的复合滋味,眼神微亮:“的确,别有天地。”
叶润章则先是尝了一串自己刷酱的羊肉,眼睛顿时亮起,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凉棚里含笑的妻子。
他忙不迭地拿起一个干净碟子,小心翼翼地挑了几串烤好的、但刷的是相对清淡的果木酱的鸡肉和蔬菜,又拿了两片刷了腐乳芝麻酱、烤得两面金黄酥脆的馒头片,快步送到晏清面前,小声说道:“晚悠,你尝尝这个,清淡些的。”
语调之温柔,眼神之关切,直叫其余同窗觉得牙酸。
“哦——!”
“唉,叶兄,重色轻友……”
“润章兄,你不够意思啊!有好吃的不先紧着我们兄弟?”
这一幕自然被几个损友看在眼里,顿时一阵起哄喧闹。
晏清被闹了个大红脸,接过碟子小声道谢。
叶润章则在兄弟们的调侃中得意地走回来,耳根微红却笑容满面:“嚷嚷什么,你们面前一堆还不够吃?再说,晚悠她怕燥,以为都跟你们似的……”
只有连金跃,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烤五花。
他一边狂啃手里的烤五花,一边含糊不清地嚷嚷,眼睛却死死盯着容与手下调酱的陶盆:“容兄!这个腐乳芝麻酱,这个酱!我天,这蘸馒头烤馒头片简直是绝杀!卖不卖?一百两……不!三百两!方子给我,我家厨子要是能做出来,我天天叫他烤!”
他又指指另一个果香浓郁的酱:“这个!这个配鸡肉也好!多少银子?开价!我买!”
最后指着那咸鲜厚重的烟熏酱:“还有这个,这个烤羊肉……嘶,行简,你开个铺子吧?专卖你这些神仙酱料!我第一个入股!”
容与被他逗得哭笑不得,一边转动着烤架上的食物,一边悠悠道:“连兄,你是要把我吃饭的家底都搬空不成?这些酱料也无非是寻常材料配比调制,稍加用心罢了。若连兄真喜欢……”她故意顿了顿。
连金跃立刻竖起耳朵,充满期待。
“回头我把这腐乳芝麻酱的方子给你,”容与笑道,“让你家厨子琢磨去,说不定还能多琢磨出来几样。总不至于让我这点小嗜好,变成你倾家荡产的引子。”
连金跃大喜过望,对着容与连连作揖:“多谢容兄!……还有另外两个方子也别忘了!”
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夜幕低垂,槐树枝叶间漏下斑驳星辉。
凉风穿过庭院,驱散了白日的最后一丝燥意。
石案上的冰鉴里,湃好的浅琥珀色荔枝米酒在星光下泛着柔和光泽。
少年们围炉夜话,手中冰酒微凉,腹中美味熨帖,这份初夏夜里的烟火气息与恣意欢笑,足以掩去白日里的诸多疲惫与无奈。
天晚了,没人想离开,最后几个人都是在容家睡下。好在天热,不拘院里哪一处树荫,铺上席子便是一夜好梦。
晏清和容婉相谈甚欢,今夜与这位手帕交抵足而眠,叶润章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妻子笑着离开,自己跟同窗们以天为盖地为庐。
这一夜,容宅一直喧闹到二更天,笑声在夜风中弥漫开,久久未曾消散,飘得很远。
与此同时,他们还不知道,有一件震惊全国的大案,在这一夜被悄然传至金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