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科举舞弊案沸沸扬扬闹了几个月,最终结果传至南昌府学时,已是腊月初。
小道消息和官方的邸报碎片拼凑出一个略显模糊却又暗藏玄机的结局:江南道学政齐承嗣难辞其咎,被革职查办,永不叙用,但性命好歹是保住了。
几名涉事举人被褫夺功名,禁绝科考。
表面上看,太子一派损失了一员得力干将,面子丢尽。然而孙知府偶然与容与提及,说太子在朝堂上曾数次痛斥舞弊、力主严办,态度极为强硬。
“最奇的是三殿下,”叶润章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神情,“他在陛下震怒斥责齐学政时,竟出列为其求情,说什么‘寒窗不易,功名误之,罪责当在首恶’,劝陛下宽仁……结果被圣上当场申斥其‘不明轻重’,罚其在府中闭门思过三月。”
三皇子求情反被重罚?这举动透着蹊跷。
容与心念急转,回到家中便立即给老师静笃居士修书一封,详细报告了已知的最终处置、太子的态度和三皇子被罚的经过。
静笃居士的回信来得很快,依旧寥寥数语,并未直接点明局势,于容与来说却如拨云见日:
“齐公去职,根基尚存。太子痛斥弊案,其锋何指?三郎‘求情’遭斥,闭门养望。新学政谁属?风评之变可留意?”
太子看似痛失臂膀,但通过严查撇清了自己庇护的嫌疑;三皇子看似因不合时宜的求情被罚,但他这番“悲天悯人”的姿态传扬出去,在不明真相的江南乃至各地学子心中,却成了“顾惜士子不易”的仁厚之举——这名声是赚大了!
还有,江南学政空缺,最终落入谁手?
她着人稍加探听,新上任的江南学政姓张,据说为人“方正清直”,出身寒门,与东宫素无往来……
但细究其升迁路径和师承背景,隐隐指向的却是京中一位“中立”但颇受三皇子青眼的阁老。
而那场被斥责的“求情”,更是成了他淡泊名利的佐证。
好一个以退为进!
三皇子不仅摘干净了自己“栽赃陷害”的嫌疑,用三个月禁足换来了清名,更重要的是,他隐藏在幕后的势力,已经悄然填补了太子在江南文脉要冲上留下的权力真空。
此案虽勉强了结,留待年后再作他议,但那汹涌的暗流想要平息,科场的动荡想要了结,恐怕非一日之功。
在那之后,天连阴了几日。
这一天清晨,寒风凛冽,天色铅灰得仿佛要塌下来。
午后,酝酿了许久的天象终于有了动静。
起初是细碎的雪粒簌簌打下,敲在屋顶瓦片和枯草上噼啪作响。
不到半个时辰,那雪粒便转成了鹅毛般的大片雪花,纷纷扬扬,密不透风地笼罩下来。
南昌地势偏南,历来少见大雪。
虽说近些年雪多了些,但像这般如同扯絮一般、顷刻间便要将天地万物都覆盖掩埋的暴雪,还是闻所未闻。
府学的屋檐廊下很快堆起厚厚一层白,院子里积得更快,竟已淹到小腿肚深。
枯枝不堪重负,咔吧折断的声音不时响起。
“瑞雪!是罕见的瑞雪啊!”一向沉稳的白教谕难得显出几分兴奋,他是个标准的诗赋文人,见此情景,胸中的诗意早已按捺不住,不顾外面风雪正紧,执意要带学子们去院中赏雪,说是要“体悟上苍之赐,感怀造化之奇”。
院门前,容与裹紧了石青色的鹤氅,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凝成一道长长的白烟。
叶润章在她身侧,伸出手掌接住纷扬而下的雪片,看着它们在温热的掌心融化,眼中带着孩童般的好奇与惊叹:“这雪……当真不同寻常。”
陈穆远站在稍后几步,望着庭中那几株被积雪压弯了腰却依然翠绿的雪松,又望向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茫茫,眉头微锁。
蒋若兰则独自立在走廊尽头一根柱子旁,面色沉静如常,只伸出指尖轻轻拂去栏杆上的一小撮雪沫,那雪沫在他指尖化作一点微凉的水渍。
容与对着叶润章笑了笑,又转回头注视着漫天飞雪。
她也注意到了陈穆远的神情,想来,对方心中有的是和她一般的忧虑——如此骤雪,学子们可以诗情万丈地赏玩,只是对于贫苦百姓,只怕又是一个难过的年关了。
白教谕站在阶上,目光炯炯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奇景,对着纷纷攘攘的学生们朗声道:“静心,凝神!莫要辜负了这天地大美!”
大雪封门,万籁俱寂,唯有风卷雪片呼啸而过,将整个府学装点得如同水晶世界。
先前科举舞弊的纷争暗影尚未完全散去,却被这场前所未有的大雪暂时覆盖,只留下廊下一排年轻的身影,在银装素裹中感受着这凛冽又壮美的时节馈赠。
腊月过半,那场罕见的大雪虽未化尽,天地间却已显露出几分喘息之机。
融雪处泥泞不堪,残雪覆盖的枯草垛子顶着白帽,在稀薄的阳光下苟延残喘。
人们正清理院落、修补屋顶,庆幸着这场数十年不遇的暴雪终于过去,紧绷的神经尚未松弛,更令人肝胆俱裂的灾祸猝然降临。
腊月十六,凌晨。
万籁俱寂的夜色被一声沉闷的巨响悍然撕裂,那声响仿佛来自大地深处,沉闷如滚雷碾过地底磐石,整个南昌城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剧烈摇晃起来。
“轰隆隆——咔啦啦!”
容与于睡梦中猛然惊醒,身下的床榻如同波浪般抖动,桌上的茶盏、笔洗叮当作响跳起,摔落在地碎成一片。
窗外,犬吠鸡鸣,人声惊惶四起,瓦片从屋顶滑落的噼啪声不绝于耳。
天际依旧墨黑,只有残雪映着微光,照见城中一片狼藉:歪斜的门楼、塌了半角的院墙,还有零星几家年代久远的土木老屋彻底趴下,扬起尚未落定的烟尘。侥幸房舍坚固者,也无不心惊胆战。
容与随便披了一件大衣便冲出屋子,容易也已经跑了出来,确认过家中无人受伤,却也不敢再入睡,容与吩咐王叔在堂屋中烧起炭盆,众人就这么熬了一夜。
天明,更坏的消息传来:震中虽不在府城,却在南昌近郊,尤其是西南方向的乡野损失惨重。
那几日大雪封路,本就压得不少房屋摇摇欲坠,此番地龙骤然翻身,成了压倒许多乡间土坯茅屋、夯土矮墙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二日,容与心中不安,家中也只有小妹还会些武艺,如今还不在南昌,母亲和姐姐身体都弱,她便将容易留下以防万一,自己去了府学探听消息。
“城外,据说塌了好多房子,压了不少人……”府学内人人交头接耳,脸上带着后怕和担忧。
昔日在课堂中纵论古今的士子们,仿佛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天威之下,人命如同草芥般脆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