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数日,过无数州府,终于在八月底的一个黄昏抵达了金陵城外的龙江关码头。
甫一下船,那属于煌煌帝都、泱泱巨城的喧嚣热浪便扑面而来。
运河内桅杆林立,舟船如梭。
岸边更是人山人海,挑夫、脚力、商人、旅客、官兵,混杂着汗味、水腥气和码头上堆积如山的货物的复杂气息,喧嚣鼎沸得几乎要掀翻人的耳膜。
“让让!让让!”
“这位相公是到岸上还是过栈?俺们力气大,价钱公道!”
“公子行囊可要雇车?城内熟路!”
一群精瘦黝黑、搭着破旧汗巾的挑夫和小车夫如同闻着血腥的狼,立刻围拢上来,七嘴八舌,眼神热切地盯着容易手里提着的相对贵重的箱笼。
容易立刻上前一步,用魁梧的身体和警惕的眼神隔开人群,护住自家公子,熟练地用带点南方口音的金陵官话喝道:“都退后些!自有安排!”
容与站在原地,微眯起眼,视线越过熙攘的人潮和拥挤的码头货栈,投向那远处夕阳下巍峨绵延的庞然城墙轮廓。
它盘踞在苍茫的天地之间,那厚重的夯土和青砖砌就的城垣,仿佛带着一种无形而沉重的威压,向她昭示着这里的游戏规则。
“明彻,先寻个干净客栈落脚。”容与收回目光,声音平静无波,率先在容易开辟出的狭窄通道中迈步向前。
初到京城的几日,主仆二人并未立刻安顿下来。容易日日在外奔波寻访宜居的赁宅,容与则带着几分不动声色的考察心思,在京中各处略做走动。
然而,这“宜居”二字,在金陵的房价面前,显得尤为残酷。
一连看了几处,要么位置偏远,出入不便;要么屋舍老旧得难避风雨;要么索价之高,令人咂舌。
容易带着一脸难色回来禀报:“公子,好点的地段,稍微规整些的两进小院,月租都要十几两往上。有些还要求年付,押金更是一笔巨款。离贡院近些的地方,更是贵得离谱,连一进的窄院都不好找……”
容与正对窗临摹一幅《江帆楼阁图》的局部,闻言,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个极小的墨点。
她搁下笔,抬眼看向容易:“那离贡院稍近些,一进的院子,最便宜的如何?”
“找到两处,一处临着河沟,夏季恐有水患湿气;还有一处在南熏坊附近的小巷里,离贡院步行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是个极小的独院,只有正屋三间加东西两间小耳房,院子也就比咱们豫章的书房略大一点,后院小得只能种两棵树……”
容易比划着,语气沉重:“月租……要五两半银子。”
容易也是见过世面的,此刻仍忍不住咋舌:“五两半!在豫章,租个二进的敞亮宅院一月也就一两多点。在金陵,这小鸽子笼,租半年都够在豫章买下咱家大半座宅子了。真是……”
他摇了摇头,没继续说下去,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意思溢于言表。
容与沉默了。
她的银钱不算少,庄子上的出产、早年的积蓄、甚至《龙图公案》带来的稿酬都攒着,加上赴京前母亲又硬塞了不少,大姐给的那个小匣子里也有五百两的银票,哪怕一直住客栈也是住得起的。
但钱不是这么花的。初来乍到,低调为上,这五两半虽令人心痛,却是权衡后的最合适选择。
“就它了。”容与重新拿起笔,仿佛只是在处理一笔寻常支出,“租契先定半年。”
这所谓的一进小院,名为“竹安居”,果然局促得紧。
正屋三间勉强算正厅、书房兼卧房、客室。
东耳房做厨房,西耳房堆放杂物。
院墙高耸,只容一株年岁不小的老槐树在后院角落伸展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唯一可称道的是地点尚可,闹中取静,且收拾得还算干净利落。
安家落户的过程,便是与灰尘杂物和日常琐碎搏斗的历程。
容易早已习惯这些粗活重活,袖子一撸便开始里外清扫、擦拭、搬运不多的行李。
容与也不是光吃不干的性子,此刻便褪去了外衫,只着了里层的道袍,亲自整理书房。
她身量高挑,乌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绾着,散落几缕在清俊的颊边。
当她爬上凳子去擦拭书案上方窗棂的积尘时,那宽袖中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执笔的纤长手指此刻沾上了灰尘,动作倒也利落。
只是,她那介于凤眼与杏眼之间的琥珀色眸子过于清澈明亮,眉眼间总是萦绕着那种读书浸润出的书卷气,和几分研习老庄带来的不沾尘埃的飘逸感……
容易刚吭哧吭哧把院角积年落叶的旮旯清扫出来,满头大汗地进来,一眼就看到自家公子踮着脚,手里捏着块抹布,正神情专注地与窗棂上一块顽固的蛛网遗迹较劲,白皙的脸颊上不知何时蹭了一道灰尘印子。
……
“……行简,你还是歇着吧。”
容易看得头皮发麻,三两步冲过去,一把将容与从小心翼翼搭着、看着就不太稳当的凳子强行扶住往下拉。
这么多年的相处,甚至一块出生入死,二人之间早就不是普通主仆的关系,单独相处时也不会那么拘谨。
不过在外人跟前,容易还是会谨守礼数。
“你这是干活的样子吗?”容易指着容与沾满灰尘、甚至被什么硬角勾出一道细小红痕的指尖,声音带着牙疼似的不容置疑,“得了,一会儿伤了还得我照顾你,你去泡茶吧。”
他不由分说地塞给容与一套冰片青瓷茶具,那语气架势,活像在打发一个越帮越忙、需要被看顾着的精细物件儿。
容与看着容易那混合着担忧、着急和“暴殄天物”的眼神,再看看自己那确实有点狼狈的手,不禁哑然失笑,倒也从善如流地接了茶杯。
罢了,术业有专攻。
她安然在刚擦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捧着洗干净的茶盏,从茶罐里取了一小撮白毫银针掷入盖碗中,悠闲地点起熏香来,看着容易手脚麻利地接手了剩下的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