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购的宅院正式挂上了容与亲笔题写的匾额——“竹石居”。三个字清峻峭拔,蕴藏风骨,与院中墙角数杆挺拔修竹、前庭青苔点缀的石板相映成趣。
寒霜凝枝时,竹石居已彻底安稳下来。青石铺就的庭院,缝隙间的苍苔在初冬的薄寒里更显深沉。
书房窗扉紧闭,红泥小炉上煨着一壶酽茶,白气氤氲。
容与裹着一件厚实的青布道袍,伏案于堆积的经卷之中。
指尖偶尔冻得发僵,便呵一口热气搓一搓,或者抱着手炉暖一会儿,复又沉入字里行间。
案头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资治通鉴注疏》,页眉页脚密密麻麻缀满了蝇头小楷,是她日夜苦读的痕迹。
读史可以明智,过去这许多年,科考举士的四书五经她都熟谙于心,平日里除了按着计划温习,读的更多的便是开阔视野、启发灵感的其他书籍。
偶尔思绪凝滞,她也会推窗远眺,看后园寒梅枝头初绽的那点倔强红艳,或是登上秋爽斋的二层轩窗,任由凛冽朔风吹开额前碎发,目光投向皇城方向起伏的屋脊楼宇,眼底是沉静的野心与清醒的孤绝。
功名如逆水之舟,唯有这般心无旁骛地沉潜,方能有破浪之日。
当然,也是因为时机未到,她要做的事情,都急不来。
与“兄长”的守静截然不同,容妍便是这竹石居中停不下的雀儿。
皇城的市井繁华、叶家的情谊、甚至西郊马场的空旷,都成了她自在翱翔的天地。
每日清晨例行的晨练过后,她换上窄袖束腰的夹棉袄裙,束好一头青丝,用完马婶精心准备的朝食,就如风一般旋出大门。
归来时,两颊总是冻得红扑扑的,大眼睛亮得惊人,带着满身寒气一头扎进暖和的饭厅。
“阿兄!你不知道今天东城根儿老侯家的闹剧有多离奇!”容妍一边将冰冷的手放在暖烘烘的炕沿上烤着,一边迫不及待地开口。
桌上火锅翻滚,羊肉的香气四溢,马婶新烙的薄饼散发着麦香。
“哦?”容与配合地应和着,夹起一块烫好的豆腐放入妹妹碗中。
“就是那个非要娶花魁的败家子!他爹断了他的花销,结果他竟然偷了家里祖传的紫玉观音去当铺,被当场逮住!你是没见侯家老头气得胡子都翘起来的样子,差点被抬去慈安堂……”
她眉眼生动地比划着,将市井闹剧说得绘声绘色,容与也跟着或微笑或惊叹,特别捧场。
“……还有还有!我今日在绣庄碰见右巷那位陈娘子了,我看她买了两匹上好的素锦,说是要给远方夫君做衣裳……可她摸着那布料的时候,眼神空落落的,一点欢喜劲儿都没有。”容妍的语调微微低沉下来,带着少女天然的敏锐和一丝怜悯,最后两句嘟嘟囔囔的。
她总能从喧嚣繁华或静谧暗流中捕捉到一丝丝特别的气息。哪两家贵妇为争新奇布料在绸缎庄险些失态;西市哪个卖新奇玩意儿的胡商疑似骗子;甚至叶润章提起朝中某位阁臣家后宅不宁的风声……
容与静静听着,偶尔提点一句,她便如同被点醒般恍然道“啊!原来竟是如此!”
那份一点就通的通透,令她在灯下执笔时,唇边也会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些许骄傲的弧度。
也是从容妍带回来的各种八卦当中,容与对金陵越来越熟悉,咂摸出不少意味深长的信息。
——容妍也不都是随便叽喳的,虽然主要是为了和兄长分享见闻,但她跟着岳夫人学习几年,早就培养出了对信息天然的敏锐性。
当容妍再次跑出暖阁,说是要去厨房帮马婶炸酥肉时,容易放下筷子,视线落回容与脸上。
趁着暖阁暂时只有主仆二人,低声提醒道:
“如今府中诸事皆已稳妥,年前……是否该备一份礼,往容相府拜会?上京前,孙大人特意提过的。”
容与正端起清瓷茶盏,欲饮一口温热的茶水清一清口。
闻言,她手指微微一顿,没有立刻饮下,目光落在茶汤清澈的碧色上。
初冬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几息,唯有灯芯“啪”地爆了个小小的灯花。
稍顷,她抿了一口茶,缓缓放下茶盏,瓷底轻磕红木桌面,发出极轻微的一声脆响。
“急什么。”声音比屋外的寒气更平静,毫无波澜。
容易目光微凝,静待下文。
容与抬眸,目光却似穿透窗纸,望向无边夜色深处。
“孙明府当日所言,不过一句场面上的关照,点破那点蛛丝马迹般的族谱牵连罢了。”她指尖无意识地在桌上轻轻划过一个圈,“我们若是太过急切,这‘攀附’二字的绳索,便算亲手系紧在自己颈上了。”
容易眼中的困惑更深了,容与见此,微微一笑继续道:
“金陵容府,门第何等显赫?当朝首辅容远鹤之邸。我父亲……”
容与的声音极细微地停滞了刹那,快得像错觉,随即恢复如常,平静中透着一丝霜雪般的清冽:“当年离族,内情早不可考。我,容与,一介外省而来、举目无亲的寒门举子,除却微薄功名在身,别无长物。此时上门,算什么?”
她微微侧头,烛光在她半边脸上投下清晰的轮廓,另一面则隐在幽深的暗影里。
“趋炎附势?攀扯远亲?”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近乎冰冷的自嘲,“人情债,最是难偿。尤其是这等煊赫门庭的人情。今日借了他的势,明日后日,他要你做刀、为盾,乃至站队效忠,你还有推拒的余地吗?这根绳索一旦系上,想甩脱,就难如登天了。”
这番剖析如同一盆冰水,浇得容易瞬间警醒。他肃正了面容,低声道:“是我想得简单了……那咱们就不去了?”
“去,当然要去。”出乎容易预料的,容与嗓音清越,夹了一筷子锅子里的羊肉,笑道,“容首辅递来的橄榄枝,咱们也不能太不识抬举。但什么时候去,还是有讲究的……”
此时,暖阁门帘被掀开,容妍端着一碟金黄酥脆、香气四溢的炸酥肉跳了进来,马婶的叮嘱声在门帘后追来:“哎哟我的小小姐!仔细烫!我来端吧?”
容妍笑嘻嘻地,颊边沾着一点油光:“阿兄快尝尝,马婶炸的酥肉可香了!外面裹的面糊薄薄一层,嘎嘣脆,里头的肉嫩得很!”
窗外的北风更烈,摇晃着檐下的灯笼。
秋爽斋檐角的风铃在寒夜中摇出略显凄清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