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竹石居的书房内只余一盏剔彩琉璃灯,将容与伏案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得细长。
忙碌了一天的容与换下沾染着淡淡墨香与灰尘的官袍,着一身舒适的月白细葛常服,坐在书桌前。
窗外竹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更衬得室内一片静谧。
容易如往常般侍立在书案斜后方的阴影里,容与抬一抬手,他就知道是该磨墨还是续上茶水。
容与放下手中那份誊录到一半的关于江南丝绢赋税的旧档,揉了揉微微发酸的眉心,目光落在跳动的灯焰上,思绪显然已从枯燥的文书跳脱出来。
白日朔望朝上那场关于浙省盐政的激烈交锋,如同暗涌的潮汐,无声地拍打着她的思绪。
“明彻,”她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响起,带着一丝深思后的清晰,“白日朝议浙盐之案,你怎么看?依你之见,那位余总督背后盘根错节的根系,此刻最当如何自处?”
容易沉默片刻,低沉的声音如同磐石相击,简洁而切中要害:“断尾求生,扫清首尾。”
“嗯。”容与赞许地轻轻颔首,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案面上缓缓划过。
“这是最直接的法子。”
“风暴将起,在真正的巨浪拍到岸上之前,把所有能牵连到自身的‘枝枝叶叶’都斩断、焚毁,让追查者无迹可寻。此为金蝉脱壳之计,看似壁虎断尾,实则保全主体。此法…看似险,实则快。”
她抬起眼,看向跳跃的灯火,眸中带着洞察的清明:“那些真正盘踞其上的巨蠹,手眼通天,想要抹平几条‘线头’,让几个‘马前卒’消失,或是让某几个关键的账本、某几个知情的盐商永远开不了口……对他们而言,并非难事。”
她顿了顿,叹息一声:“相比之下,清流御史们高举的彻查大旗,声势浩大,占据道德高地,固然赢得了‘大义’名分,能让朝野瞩目,形成压力。然则——”
她话锋一转,摇了摇头:“声势越大,目标越明显。你高举着火把冲入漆黑的森林固然耀眼,但也等于告诉林中的所有猛兽毒蛇——‘我来了!我在这里!’他们只需远远避开你的火光,甚至在你踏足之前,就将你想找的一切痕迹深埋地下。”
容易没有言语,只是以近乎微不可察的幅度再次点头,表示对这番分析的认同。
容与的指尖在案上轻轻点了点,发出笃的一声轻响:“钦差们此行,恐怕注定要撞上一堵精心布置的‘铁壁’了。查,或许能揪出几个替罪羊,伤及些许皮肉,但要真正撼动核心……怕是杯水车薪。”
就在这时,“咚咚咚”清脆的敲门声伴随着容妍的声音一同响起,打断了容与的思绪:“阿兄!明彻哥!用晚膳啦!娘亲说就等你们了!”
王琴的声音也从门外隐约传来:“公子,老夫人和小厨房那边催了。”
容与眼中那些关于盐政漩涡的盘算瞬间敛去,恢复了平日沉静温和的模样。
她笑着应了一声:“就来。”
容与站起身,容易立刻上前一步,无声地为她拉开了书房的门。
温暖的饭菜香气和客厅里明亮的灯火瞬间倾泻进来,驱散了书房里的清冷与凝重。
李月棠坐在主位,脸上带着慈和的笑容,看着“儿女”们进来。
容妍喊完他们就自己回了客厅,正叽叽喳喳地跟在一旁帮忙布菜的王琴说着什么趣事,眼睛亮晶晶的。
容易穿着一身干净的玄青布衣,安静地侍立在容与身后半步,替她拉开了椅子,待容与落座后,才在容妍下首的位置坐下。
桌上摆着几样家常却精致的菜肴:清蒸鲈鱼、蟹粉狮子头、油焖冬笋、清炒时蔬,还有一碟容妍最爱的桂花糖藕。
马婶端上最后一道热气腾腾的鸡汤,笑着招呼:“老夫人,公子,小姐,快趁热吃吧!”
饭桌上气氛温馨。
容妍兴致勃勃地讲着今日跟着嫂嫂去赴某位侍郎夫人茶会的趣闻,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些夫人小姐们精致的妆容、华丽的衣裳,以及她们之间那些看似亲热实则暗藏机锋的闲谈。
“……那位李侍郎家的三小姐,头上戴的那支赤金镶宝步摇,晃得人眼晕!说话时下巴抬得老高,好像谁都不放在眼里似的!”容妍撇撇嘴,随即又笑嘻嘻地凑近李月棠,“还是阿娘给我挑的这支紫玉簪子好看!清清爽爽的。”
李月棠笑着给女儿夹了一块鱼肉,目光却转向容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妍儿活泼,跟着晏夫人多见识见识也好。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温和下来:“只是妍儿年纪也不小了,性子又好,模样也出挑,我想着,在京里相看相看合适的人家。晏夫人认识的人家多,门第也都不低……”
此言一出,容妍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皱了皱鼻子,声音也带上了明显的抗拒:“娘——您又提这个!我才多大呀……您怎么老操心这个!”
她放下筷子,拉着李月棠的袖子撒娇:“我不想嫁人!我就想陪着娘亲,陪着阿兄!在家里多自在,干嘛要去别人家看人脸色,学那些弯弯绕绕的规矩!”
李月棠无奈地拍拍女儿的手:“傻孩子,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道理?晏夫人也是好心。她今日提的那几家公子,听着家世门风都算不错……”
“听着不错有什么用!”容妍嘟囔着,声音闷闷的,“谁知道内里是什么光景?万一是个绣花枕头,或者家里规矩大得吓人,婆婆刻薄得要命呢?我才不要去受那个罪!”
她说着,求助似的看向容与:“阿兄!你说是不是?我才不要那么早嫁人!”
容与正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鸡汤,闻言抬眼,看着妹妹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唇角微弯,眼中带着一丝纵容的笑意:“妍儿说得也有理。婚姻大事,关乎终身,确实急不得。”
“娘,京中权贵之家,门第虽高,内里未必清静。与其仓促定下,不如多看些时日,寻个真正性情相投、家世清白的。妍儿年纪尚小,多留几年也无妨。”她给李月棠夹了一筷子冬笋,笑着安慰道。
李月棠看着“儿子”,又看看一脸“得救了”表情的女儿,叹了口气:“你们兄妹俩……一个两个都这般说辞。行简,你如今是朝廷命官,妍儿的婚事,也是你的体面。总这么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