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易的动作很快。不过一日,便带回消息:这位曹侍读出身寻常书香门第,官声不算显赫却也无大错,平日处事谨慎,颇得邓学士信任。
但他家中有一庶女,年方二八,去年被送入三皇子和王府为侍妾。
虽非正妃侧妃,但也算是攀上了王府的关系。
和王裴晔……容与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头刚清理出来的一卷前朝盐政旧档,眼中闪过“果然如此”的神色。
“知道了。”容与语气淡然,仿佛只是听闻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不仅没有懊恼,反倒兴致勃勃,“看来,挡路的石头,并非完全出于糊涂,也有人乐见其成。”
她并未急于反击。如今她羽翼未丰,贸然动作只会自乱阵脚。
她在等,等那幕后之手主动露出更多痕迹。很多事情,说穿了,也不过是那么回事。
没过两日,机会便来了。
这日下值钟声敲响,容与正整理着书案,准备起身离开。
一位平日只在班房内点头寒暄、甚少深入交谈的王姓编修,却忽然踱了过来,脸上挂着几分刻意营造的熟络笑容。
“容编修,今日事毕得早?一起走?”王编修笑容可掬,“前日听孔大人说,城南新开了家不错的淮扬菜馆子,据说味道极正宗。他老人家说改日要凑个小宴,也请咱们清秘堂诸位同僚一道去尝个鲜呢。”
容与心中警铃微动,面上却含笑回应:“孔大人有心了。淮扬菜鲜灵清淡,确是好去处。”
两人并肩走出清秘堂,踏上翰林院通往宫外的小径。
黄昏的余晖为宫墙镀上一层暖金色,路上陆续有下值的官员经过,彼此匆匆作揖致意。
闲谈了几句淮扬菜的特色后,王编修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语气,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容编修年轻有为,深得邓学士看重,委以整饬档库之重任,实乃厚望啊。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周围,确保无人靠近,才继续道:“这整饬档册固然是桩功德,耗时却也颇久。似编修这般大才,久疏于拟诏进讲之职,未免……有些耽搁了前程。”
容与不动声色,只谦逊道:“王前辈谬赞。下官初入翰林,诸多庶务尚未熟稔。邓大人派此差遣,亦是历练之意。况为国朝整理典籍,亦是分内之事。”
“是是是,容编修说得是。”王编修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为国效力,自当如此。不过嘛……这人处朝堂,既要脚踏实地,也需审时度势。譬如曹侍读大人……”
他特意点出了曹知白的名号,意有所指:“曹大人对容编修也是颇为赏识的。曹大人家的千金有幸侍奉和王爷,上月回府省亲,言谈间亦曾提及容编修之风采。和王爷最爱才,尤重务实有为之士……”
王编修的话语点到即止,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挡你路的是曹侍读?没错,但他背后可是和王爷!
和王爷很欣赏你,只要识相,投靠过去,那挡路的石头自然会被搬开……甚至可能因祸得福,搭上和王府的线!
容与垂下的眼睫在眸底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遮去了瞬间闪过的冷意。
她停下脚步,抬头看向王编修,脸上依旧是那份恰到好处的谦逊温和,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不解:
“哦?承蒙和王殿下抬爱,下官惶恐。只是……”
她露出一个有些腼腆困惑的笑容,恰到好处地扮演着一个“不通庶务”、“只知做事”的书呆子形象:“下官如今受命于邓学士,专心整饬档册,尚且唯恐力有不逮,精力难顾其他。况且,曹侍读的女儿入了王府深闺,这等内帷之事,下官外臣实在无从置喙,更不敢妄加评论。至于前程……”
容与轻轻摇了摇头,语气真诚得无懈可击:“下官只想恪守本分,把手头邓学士交代的差事做好。其余的,非分之想,不敢有之。”
这一番滴水不漏的话,将对方的试探与拉拢不动声色地推了回去。
既未得罪人,也绝口不提“投靠”二字,只把一切都归结为“恪守本分”、“专注差事”,还将曹家女儿侍奉王府这种带有拉拢性质的话轻轻巧巧地点破其“内帷之事”不宜外臣议论的性质,让对方哑口无言。
王编修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僵硬。
他看着容与那张清俊诚恳、带着十足“书生气”的脸,一时间竟分辨不出对方是真傻,还是城府深到了足以以假乱真的地步。
恰在此时,孔大人乐呵呵地从后面哼着小曲追了上来:“哎哟,行简!王老弟!等等老夫啊!那淮扬菜馆子到底在城南哪条街来着?……”
王编修脸上的僵硬瞬间被更大的无奈取代。
他飞快地换上一副轻松神情,敷衍了孔大人几句,又对容与勉强笑笑:“既然孔大人相询,在下先去与大人说明位置。容编修,方才闲聊,莫要多想,告辞,告辞!”
说罢,便匆匆跟上孔大人,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寻常闲谈了几句。
容与立在原地,看着王编修随着孔大人远去的背影,脸上的那份“茫然”缓缓褪去,恢复成一贯的沉静淡漠。
暮色四合,天光渐暗,宫灯次第亮起,在她清俊的眉眼上投下明灭的光影。
容易无声地出现在她身侧,目光警惕地扫过王编修消失的方向。
“王爷的门路……伸得还挺快。”容与跟着容易往外走,直到登上了马车才吩咐了一句,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戏谑,“去查查这位王编修的底细,还有他平日的交际圈,特别是……与那位曹侍读的往来。”
“是。”容易低声应下,甩了一下鞭子,拉车的马儿唏律律嘶鸣一声,四轮马车缓缓驶入夜色之中。
第二天又是休沐日,天朗气清。
竹石居的马车驶出金陵城,沿着柳绿花红的官道向北郊行去。
车厢外,仲春的风带着融融暖意和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新翻的田野散发着勃勃生机。
容易驾着车,容与则在车厢内闭目养神,脑中将昨日改绘的播种机关键部件图纸再次细细推演。
马车并未驶向人流稠密的城郊庄园,而是拐入一条野花初绽的僻静小径,最终停在一处被翠竹掩映、篱笆新扎的庄院前。
门扉吱呀开启,一个身着靛蓝色粗布衣裙、身姿矫健的苗条身影快步迎出。
阳光洒在她健康的小麦色脸颊上,绽开灿烂明媚的笑容,眼中闪着毫不掩饰的喜悦。
“公子!您来啦!”声音清脆,带着苗地特有的音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