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日?送批阅?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拖延!
容与面上却依旧沉静,心中却怒意渐生。
她正要开口,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行简?”
容与回头,只见叶润章正从另一间司房走出,一身青色五品白鹇补服,脸上带着一丝惊讶。
“文泽兄。”容与拱手见礼。
叶润章快步上前,看了一眼容与手中的文书和那书吏的神情,心中便已了然七八分。
他苦笑着摇摇头,将容与拉到一旁稍僻静处,压低声音道:“行简,你可是为万寿节支取用度而来?”
容与点头:“正是。奉太子殿下谕令,支取五万两前期用度。不想……”
她看了一眼那书吏房的方向,未尽之言,不言而喻。
叶润章叹了口气:“行简你,唉……你久在翰林清贵之地,怕是不太熟悉这六部衙门的‘规矩’啊。”
他声音压得更低,摇了摇头,脸上也是无奈:“户部……尤其是这度支司,管着钱袋子,架子比谁都大。别说五万两,就是五千两、五百两,想要顺利支取,没有十趟八趟的跑,没有上下打点,没有层层关卡……难如登天。”
他指了指院中那些或坐或站、面带愁容的官员:“你看这些人,哪个不是各部各衙门来要钱的?哪个不是等了十天半月,甚至更久?”
“这还只是前期登记造册,后面主事、员外郎、郎中……一层层审,一层层卡。”
“国库空虚是实情,但更多时候……没有‘孝敬’,没有‘门路’,没有‘过硬’的靠山……你就慢慢等吧。”
叶润章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力感,显然对此深有体会。
他虽在户部任职,但负责的是漕粮核算,与度支司并非同僚,也无权干涉。
他只能无奈地提醒容与:“行简,你持的是太子手令,身份不同。但在这户部衙门里,除非是常阁老亲自批条,或者陛下特旨……否则……”
叶润章话说到一半,看着容与沉静却难掩一丝凝重的侧脸,想到她毕竟持的是太子手令,却仍遭此冷遇……
他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豁出去的意味:“行简,要我去试试?我虽在漕粮那边,但好歹也是户部的人。我去寻左侍郎大人,请他出面,或许……能快些?”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明显的忐忑。
他知道这不合规矩,跨司请托,极易得罪人,尤其度支司那边向来眼高于顶。但他实在不忍心看好友在此受此刁难。
容与闻言,心头微暖。
她看向叶润章,这位挚友眼中那份真诚的关切和不惜冒险的义气,让她感受到一丝难得的暖意。
然而,她比叶润章更清楚官场的险恶与规矩的森严。
她轻轻摇了摇头,抬手按住了叶润章的手臂,阻止了他冲动的念头。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文泽兄,你的心意,行简心领了。但……不必了。”
她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看似忙碌、实则竖着耳朵的书吏和来往官员,声音放得更轻,却字字清晰:“此事与你职司无关。贸然请托,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可能给你惹来麻烦。”
“度支司自有其章程,户部……也有户部的规矩。”
她冷笑着刻意强调了“章程”和“规矩”,眼中却带着一丝无奈:“太子殿下之事虽急,但……也不在这一时半刻。我再想想办法便是。”
叶润章看着容与沉静而坚定的眼神,听着她体贴的话,心中那股冲动瞬间冷却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无奈与一丝羞愧。
他明白容与说得对,但他也是真想为这位好友做点什么,尤其是在她于金銮殿上为母亲仗义执言之后。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用力点了点头:“行简……你说得对。是我莽撞了。”
容与对他微微一笑,笑容温和,带着安抚的意味:“文泽兄不必介怀。今日……多谢你了。”
她不再多言,对着叶润章微微颔首,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度支司的院落。
叶润章站在原地,看着容与离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书吏房内依旧油滑推诿的书吏,以及院中那些愁眉苦脸等待的官员,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堵在胸口。
他攥紧了拳头,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松开,转身走向自己所在的司房,背影带着一丝沉重的落寞。
这户部衙门的铜墙铁壁,似乎比那金陵城的城墙,更加冰冷,更加难以撼动。
容与的“再想想办法”,在这套根深蒂固的“规矩”面前,又谈何容易?
秋日的阳光落在容与青色的官袍上,却驱不散那从户部衙门带出的、沉甸甸的寒意。
万寿节筹备的第一关,便让她碰了个结结实实的软钉子。
这“钱粮”二字,竟比想象中的……要难求百倍。
她需要重新审视,这看似风光的“协理”之职背后,究竟有多少无形的荆棘与深潭。
离开户部之后,容与并未直接回东宫复命。而是脚步一转,径直向皇城另一侧的兵部衙门走去。
她想起一个人——她的师叔,兵部右侍郎薛坪。
薛坪此人,在金陵官场颇有名声。
他出身将门,却无半分武将的粗豪,反而生得白白胖胖,一团和气,脸上常年挂着弥勒佛般的笑容,见人三分熟,说话滴水不漏。
因其处事圆滑,八面玲珑,在各方势力间游刃有余,从不轻易站队,更不沾惹麻烦,人送外号“薛三不沾”。
更让容与在意的是,她曾听闻,兵部去户部支取军饷、粮草等款项,虽也艰难,但薛坪总有办法能比其他衙门快上几分,虽不至于立等可取,但也少有被拖上十天半月的。
或许……能从这位“三不沾”师叔口中,取到几分“真经”?
兵部衙门的气氛与户部截然不同。
虽也繁忙,却少了几分案牍劳形的沉闷压抑,多了几分行伍间的利落与隐隐的肃杀之气。
容与通报姓名后,很快便被引至薛坪的值房。
值房内陈设简单,却颇为舒适。
薛坪正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案后,捧着一盏热茶,小口啜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