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转眼间,容与在云南这片瘴雨蛮烟、却也渐渐焕发生机的土地上,已度过了整整两个寒暑。
又是一年深秋十月,昆明城外的滇池水波浩渺,层林尽染,空气中弥漫着金桂的馥郁与丰收的稻香。
两年时光,足以改变许多。
曾经凋敝的云南文教,如今已显露出燎原之势的蓬勃生机。
府城、州县衙门旁,乃至那些靠近汉地、风气渐开的土司寨子边缘,一座座新修的、或经过精心修缮的义塾如同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
其数量,较之容与初踏云南时,已然翻了一番有余。
朗朗的读书声,不再是昆明城内官学的专属,它开始穿透山林的薄雾,回荡在更多边陲的山寨之中。
那稚嫩却认真的诵读,如同点点星火,在曾经蒙昧的土地上顽强地燃烧、蔓延。
这股兴学之风,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荡起层层涟漪。
童生试、院试的考棚前,报考的士子一年比一年拥挤,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热切与期盼。
寒门之中,如腾越的陈知信,这位饱尝艰辛的孝子,已凭真才实学考取秀才功名,此刻正闭门苦读,全力备战乡试。
土司领地内,如穆家寨的穆泽轩,这位土司公子,如今也头戴方巾,身着儒衫,不仅自身考取了秀才,更在父亲的支持下,协助治理寨务,积极推广汉学,成为沟通土汉的一道新桥梁。
这些新锐的身影,如同破土而出的新笋,为云南沉寂多年的士林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与希望。
潜移默化间,百姓们对读书识字的看法也在悄然改变。
街头巷尾,田间地头,“读书无用”、“不如学门手艺”的旧调虽未绝迹,但越来越多的家庭,尤其是那些曾饱受目不识丁之苦的贫寒之家,开始愿意将孩子送入义塾。
哪怕只求孩子认得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能算清简单的账目,免受奸商胥吏的欺瞒,在他们看来,这便是值得的付出。
更令人欣慰的是,在那些汉土杂居的村镇,在义塾简陋的屋檐下,不同服饰、不同口音的孩童挤在同一张破旧的桌案前,跟着同一位先生摇头晃脑地诵读着相同的篇章。
土汉之间那道无形的、曾被视为天堑的隔阂,在这琅琅书声与共同求学的氛围中,似乎也在无声无息地消融着,如同春阳下的薄冰。
当然,并非所有角落都沐浴在和煦的春风里。
黑山土司等顽固势力,如同蛰伏在阴暗洞穴中的毒蛇,在容与步步紧逼的攻势下——从雷霆剿灭猛虎寨,到坚定支持开明的穆土司兴办义塾,再到毫不留情地严惩那些依附土司、鱼肉乡里的胥吏——其嚣张的气焰已被狠狠打压下去。
他们虽心有不甘,但在朝廷恩威并施的大势和容与铁腕整肃的威慑下,也不得不暂时收敛起锋利的毒牙,将庞大的身躯缩回阴影之中,蛰伏待机。
云南的边陲,迎来了一段难得的、表面上的平静。
然而,这平静之下,暗流依旧汹涌,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再次掀起滔天巨浪。
学政衙门内,早已万象更新。
张诚已能独当一面,将衙门日常打理得井井有条。
李贵在经历诸多风波后,油滑之气渐褪,办事愈发干练可靠。
容与端坐案前,正审阅着今年各府县报送的秋闱预备生员名册。
看着上面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她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沉静的欣慰。
两年殚精竭虑,宵衣旰食,虽前路依旧漫漫,但看着这片土地上渐起的文脉星火,她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也化作了淡淡的暖意。
她提笔,正欲在一份关于增拨偏远义塾冬季炭火银的公文上批复——
“公子!”蜜儿急促的声音伴随着略显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她手中紧握着一小卷刚从信鸽腿上解下的、带着特殊火漆印记的密信,脸色微微发白,眼中带着罕见的惊惶:“京里……急报!”
容与心头微凛,放下笔温声道:“何事?”
蜜儿将密信呈上,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我们在京中的暗线,飞鸽急传!”
“朝堂上,有人……联名弹劾公子!”
容与接过密信,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蜡封。
她迅速拆开,目光扫过那几行用暗语写就、却字字惊心的内容:
「御史台张、王,兵科李,户科赵,联名劾奏。罪名三:一曰擅启边衅,激变土司;二曰侵吞学田,苛敛民财;三曰结党营私,培植私器。圣意未明,然雷霆将至!速备!」
擅启边衅?侵吞学田?结党营私?!
三条罪名,条条致命,且条条都戳在皇帝最敏感、最忌讳的痛处!
容与握着密信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
清俊的脸上,那惯常的沉静如同冰封的湖面,骤然凝结。琥珀色的深邃眼眸深处,寒光乍现,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愤怒?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毒蛇盯上、猝然发难的冰冷警觉。
是谁?
她在云南两年,得罪的人不少。
黑山土司及其党羽首当其冲。
省内那些被她整顿过的贪官污吏、被她断了财路的胥吏豪强,也心怀怨恨。
但能将手伸到京城御史台、六科廊,发动如此规模的联名弹劾,且罪名如此“精准”狠毒,绝非一般宵小可为。
心念电转间,容与已压下翻腾的思绪。
她将密信凑近烛火,看着火苗吞噬纸张,化为灰烬。抬起头,看向一脸忧急的蜜儿,声音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慌什么?树大招风,古来如此。”
“我们在云南所为,触及了多少人的利益?有人跳出来吠几声,不足为奇。”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在秋风中依旧挺拔的银杏,金黄的叶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只是……”她声音微沉,带着洞悉世事的冷冽,“这吠声,能直达天听,且如此‘整齐划一’,背后……定有高人指点,能量不小。”
她转过身,目光锐利:“蜜儿,传令容易,即刻起,衙门内外警戒提升!所有往来文书、账册,尤其是劝学基金和学田租赋的明细,立刻封存备份!相关经手人员,近期不得离昆!另外……让张诚、李贵来见我。”
“是!”蜜儿见容与如此镇定,心中稍安,立刻领命而去。
然而,未等容与部署完毕,更未等京中暗线的第二波消息传来,风暴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