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舒穿着一身绯色官袍,身姿笔挺,面容沉静,气质清冷,眉宇间竟与记忆中那个芝兰玉树、鲜衣怒马的挚友有几分模糊的相似之处。
这相似并非形貌,而是一种骨子里的清正与孤傲。
“容司正。”皇帝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
“臣在。”容舒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仪态恭谨。
“你在宫中几年了?”皇帝问道。
“回陛下,臣入宫已逾十载,任尚仪局司正,也已四年有余。”容舒声音清越平稳。
“十年了啊……”皇帝微微颔首,目光深邃,“容卿教孙有方。你很好。”
他顿了顿,仿佛陷入短暂的回忆,声音低沉了几分:“容家世代清流,朕还记得,当年子瑜……”
话说到一半,裴悫又咳起来,几名宫女赶忙上前递了清茶。
另一边,容舒的心跳却是瞬间漏了一拍。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潮,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唯有长袖下交叠的双手,指尖微微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维持着绝对的清醒。
“子瑜……你就是子瑜的女儿吧,朕还记得你的母亲,也是难得的闺秀。”昭乾帝抿了口茶,继续问道。
“回陛下,”容舒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容子瑜正是臣之生父。”
“子瑜,是个有才的……”他语气复杂,带着一种沉淀了多年的、如同陈酒般苦涩的追忆,“文武兼备,性情疏阔……当年与朕甚是相得。”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真切的惋惜:“可惜后来性子太烈,不懂转圜,终是误了自身。”
那“误了自身”四个字,带着何等沉重的分量。
是惋惜?是定论?还是帝王心术下,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芒刺在背的愧疚?或者是对一段无法挽回的友情的最终叹息?
容舒心中如翻江倒海,表面却是屏住呼吸,垂首肃立,不敢接话,也不敢直视天颜。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皇帝目光的重量,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在她身上,试图在她沉静的面容上,寻找另一个早已逝去的灵魂的影子。
寝宫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龙涎香的气息无声流淌。
袁保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入定的老僧,心中却也是波澜微起。
良久,皇帝才收回那仿佛穿透了时光的目光,疲惫地挥了挥手:“下去吧。”
“是,臣告退。”容舒恭敬行礼,保持着恭谨的仪态,一步步退出了寝宫。
直到走出寝殿大门,被外面清冷的空气一激,容舒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皇帝最后那句话,那复杂的语气,那幽深的眼神如同魔咒般在她脑中回响。
“误了自身”……
父亲当年与陛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怎样的“不懂转圜”?又是如何“误了自身”?
她握紧了袖中的手,指尖冰凉。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点亮,将重重殿宇映照得金碧辉煌,却也投下更深的阴影。
容舒抬起头,望着那被灯火点亮的、依旧深不可测的宫闱苍穹,眼神在暮色中,沉静如渊。
……
另一边,豫章漕帮分舵舵主吴奎被天隼司生擒、核心账册被缴获的消息,如同插上翅膀的惊雷,在岳行押解人证物证回京的途中,便已先一步震动了金陵城。
消息传递的渠道隐秘而迅速,显然有人比朝廷的驿马更快一步。
次辅常玉梁府邸,书房内。
“砰”一声巨响,名贵的青花瓷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
常玉梁那张保养得宜、素来以儒雅示人的脸,此刻因暴怒而扭曲变形,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废物,吴奎这个蠢货,废物!”他声音嘶哑,气急败坏,“豫章,我们苦心经营多年,竟毁于一旦!”
一旁的师爷也是满脸忧虑,附和道:“是啊东翁,那账册……那账册若落入天隼司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常玉梁猛地转身,对着垂手侍立的心腹师爷厉声道:“立刻,马上!让都察院我们的人动起来,弹劾……弹劾豫章知府!还有布政使,按察使!”
“就说他们治理不力,纵容匪患,诬陷良商,扰乱地方!”
“声势要大,动作要快!务必在岳行那厮回京之前,把水搅浑,让他们……替吴奎那蠢货背锅!”
与此同时,宫城深处,秉笔太监周进的私宅。
烛火摇曳,映照着周进那张阴鸷如鹫的脸。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捻着一串冰冷的翡翠佛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空气仿佛凝固,压抑得令人窒息。
“好……好一个容行简,好一个岳崇山!”周进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刻骨的怨毒和冰冷的杀意,“削职为民了,还敢在豫章搅动风云,断我财路……还有岳崇山,天隼司……哼,真当咱家是泥捏的不成?!”
他猛地抬眼,眼中寒光爆射,扬声道:“来人!”
一名身着黑衣、气息阴冷如毒蛇的密探如同鬼魅般闪入,单膝跪地:“大人!”
“第一,”周进声音冰冷刺骨,字字如冰珠砸落,“派‘夜枭’南下,不惜一切代价,追上岳崇山的队伍!”
“销毁账册,灭口吴奎那个蠢货!若事不可为……连人带车……给咱家沉到运河里去!”
“第二,”他眼中杀意更浓,“查!给咱家彻查!容行简在豫章,到底和谁勾结?那个‘万通车行’是什么来路?咱家要他们的底细,祖宗十八代都给咱家翻出来!”
“第三,”他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翡翠珠子碰撞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悸的声响,“宫里……给咱家好好‘清理清理’。”
“尤其是尚仪局、内府监。那些个不老实的、嘴巴不严的、还有……跟容家走得近的,该‘病故’的‘病故’!该‘犯错’的‘犯错’!该‘调离’的‘调离’!咱家要让这宫里……干干净净,明白吗?”
“是!大人,属下明白!”黑衣密探眼中闪过嗜血的寒光,躬身领命,迅速退下。
常玉梁和周进的反扑,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瞬间席卷了朝堂与宫闱。